禁海是順治十二年就定下的“疲敵”政策,福建金、廈一直在做,並不是什麼首創。
把金、廈一帶的嚴厲政策推行到沿海各省,實施全面海禁,以斷絕明匪兵源、糧草補給和商貿收入的觀點,在滿清貴胄的圈子裡一直很有市場。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八旗禁旅不擅長水戰,如果把資源向水師傾斜,漢人將領的實力必然越來越強。
在滿清貴胄的眼裡,漢將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比如說北方的姜鑲,南方的李成棟、金聲桓,都是領著大清的俸祿,然後莫名其妙就舉旗反叛,讓朝廷疲於應付。
還有,吳三桂帶著十幾萬精銳去雲南,不但沒有剿滅明廷餘孽,還賴在貴州不回來了。
現在貴州每隔幾天就往京師發一封求援信,火藥、糧食、布匹、棉花、銀兩、帳篷、軍服、盔甲,沒有一樣不要的。
還說什麼李定國、白文選、馬寶等明匪大將對貴州輪番猛攻,數萬將士浴血奮戰,憑了老命才能把陣線守住。
要是朝廷調走一兵半卒,北盤江防線隨時有崩潰的危險云云。
朝廷早就從緬甸走海路返回的使者口中得知,現在白文選正在孟密、木邦一帶屯兵,隨時防備趙良棟、王進寶北上突襲。
馬寶、馬惟興等人也率部進入東川,和鎮守重慶的李國英交上了火。
這些人除非有瞬移千里的本領,否則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雲貴戰場。
任誰都看出來吳三桂鬼話連篇,已不為朝廷所用,偏偏誰都拿他沒辦法,只能捏著鼻子繼續給貴州送錢糧,免得他狗急跳牆,改旗易幟重新投明。
在這種形勢下,放棄爭奪海權,把有限的資源投入四川、湖廣加強防禦,同時繼續擴編漢、蒙、滿八旗的規模,壯大八旗禁旅的實力,成為所有滿臣的共識。
李棲鳳本來反對禁海,在西征安南失利後,在請罪密摺裡也開始轉為同意。不過,他也提出一個擔憂,一旦在廣東嚴格實施禁海遷界,必然會觸犯尚可喜、耿繼茂的利益。
如果不好好安撫這兩個藩王,他們很可能重新投向明廷,或者學吳三桂那樣既不聽調,也不聽宣,擁兵割據自立。
李棲鳳是順治一手提拔的老臣,布木布泰知道他對大清忠心耿耿,密摺裡說的都是肺腑之言。然而允許平、靖兩藩總管兩廣的軍政大權亦是一種冒險。
兩廣遠在嶺南,廣東又是富庶的大省,尚可喜一旦獲得軍政大權,以後肯定尾大不掉,變成一個難以處理的毒瘤。
所謂以後可以削藩,只是說得輕鬆,到時說不定比剿滅偽帝還要難。
布木布泰看了一眼身邊年僅九歲的孫子玄燁,在心裡輕輕嘆了口氣,向簾外問道:“平、靖兩藩一向反對海禁,若在廣東推行此策,恐怕他們會心生反叛之心。李棲鳳提議由尚可喜接管兩廣軍政防務,由他來執行禁海遷界,你們認為是否可行?”
“斷不可行!”
鰲拜暗暗挪動了一下跪著的雙腳,讓身體舒服了一些,不以為然道:“兩廣乃我大清的兩廣,斷不可交給尚可喜這種奸詐之人。李棲鳳昏聵老邁,妄言誤國,應當從重治罪。”
不出布木布泰所料,又是鰲拜搶著回話,而且說話還是那麼衝,嗓門還是那麼大。每每說到最後幾個字時,鰲拜都用盡力氣來吼,聲音大得能把慈寧宮的屋頂掀翻。
雖然屢屢受到禮儀的教導,但鰲拜“君前失儀”這個罪是屢教不改,以前順治寬宏大量,從來沒和他計較過。如今他貴為輔政,似乎更沒有改的打算。
布木布泰皺了皺眉頭,讓宮女給幾個輔政拿椅子,又問道:“蘇克薩哈,你說呢?”
在四個輔政大臣中,索尼不太管事,遏必隆就是鰲拜的跟班,只有蘇克薩哈時常和鰲拜對著幹。所以每當布木布泰認為鰲拜說得不對時,就會徵求蘇克薩哈的意見。
蘇克薩哈對此心知肚明,愈加和鰲拜唱反調。李棲鳳死不死和他沒關係,既然太皇太后一直沒有下旨懲治,現在又拿他的密摺出來問,顯然她也認為這個提議有道理。
而且如果兩廣不交給尚可喜,兩廣總督的繼任人選肯定從兩黃旗裡選,沒有鑲白旗的份。與其讓鰲拜、遏必隆他們繼續壯大實力,還不如將把兩廣交給漢人。
想到此處,蘇克薩哈畢恭畢敬道:“奴才以為,李棲鳳雖然昏聵老邁,此提議卻有些道理。偽帝咄咄逼人,若不讓尚可喜總管兩廣軍政,確實難以收拾局面。”
“放屁!”
剛剛坐下的鰲拜聽到此話,立即跳了起來,大聲嚷道:“李棲鳳老邁,你也老邁了嗎?讓尚可喜,耿繼茂這些人拿了兩廣,以後若是反叛,你帶兵去打?”
鰲拜指著蘇克薩哈的鼻子罵了半天,又轉向簾內道:“回太皇太后的話,奴才提議由達素統兵南下,接管兩廣軍政防務。達素驍勇善戰,必打得朱由榔小兒落花流水,一舉剿滅偽明餘黨。”
蘇克薩哈大笑幾聲,臉上露出嘲諷之色:“笑話,達素在廈門的賬還沒算清楚呢。他連區區鄭匪都打不過,去廣東又頂什麼用?”
“你……”
達素是鰲拜的心腹愛將,聽到揭短的話怒不可遏,立即從椅子上跳起,大步走向蘇克薩哈。
蘇克薩哈也是大內侍衛出身,哪甘示弱,也跳起來準備回擊。一時間慈寧宮內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打起來。
“夠了,你們還把哀家放在眼裡嗎?”
布木布泰出言喝止了一場御前鬥毆,等鰲拜,蘇克薩哈跪下請罪完畢,她又向年紀最大的索尼詢問意見。
“回太皇太后的話,茲事體大,還得從長計議。”
索尼慢條斯理地起身理了理衣服,像極了那些偽明降臣的做派。
隔了好一會兒,見簾內的太皇太后一言不發,明顯不給自己繼續和稀泥的機會,只好扛起首輔的責任,打起精神往下說。
“兩廣地方太大,全部交給平南、靖南兩藩,確實有些不妥。不如將兩藩分開,讓靖南王率部前往福建對付鄭匪。再委派一員干將出任廣西總督,只給平南王廣東治權。以尚可喜鉗制明匪,以廣西鉗制廣東,如此,就能保萬無一失了。”
布木布泰聽得連連點頭,暗歎薑還是老的辣。廣東雖然富庶,卻在西江下游,時時受制於廣西。
只要廣西不跟廣東穿同一條褲子,尚可喜就算坐擁雄兵十萬也只能和明匪打,對湖廣、江西構不成威脅。
耿繼茂一向對尚可喜言聽計從,如果兩個人都呆在廣東,尚可喜毫無疑問實力最強。一旦分開,兩個藩王的實力就會分散,對廣東、福建其他綠營督、撫就失去了壓倒性優勢。
這麼一來,尚可喜割據廣東的可能性就會大幅降低,只能老老實實為大清賣命。
布木布泰讓宮女給幾個輔政看茶,又問道:“廣西各鎮將領大多是孔有德的舊部,線國安現在又和吳三桂攪在一起,形同叛逆。為今之計,還能派誰去廣西主持大局?”
蘇克薩哈察言觀色,立即站起回話:“奴才覺得孫延齡不錯。他是孔有德親點的女婿,去廣西收拾軍心最適合。”
布木布泰一聽,立時在心裡對蘇克薩哈誇了一句“懂事”。
當年孔有德被李定國在桂林殺了全家,只剩下一個孤女孔四貞活了下來。
還是皇太后的布木布泰把孔四貞留在身邊撫養,又冊封她為和碩公主。後來,孔四貞在她的主持下嫁給了孔有德舊部的兒子孫延齡。
所以孫延齡、孔四貞夫婦雖然是漢人,卻是布木布泰的嫡系。
由這對夫婦鎮守廣西,顯然比其他人都要妥帖得多。
“嗯……不錯!孔四貞這孩子是哀家看著長大的,她和孫延齡一起出鎮廣西,定不會和尚可喜同流合汙。”
鰲拜見幾人三言兩語間,似乎要將事情定下來,急得猛然站起,大聲反對:“尚可喜、孫延齡都是漢人,讓他們執掌兩廣,奴才認為不妥。”
蘇克薩哈也站起反駁:“鰲拜大人,李棲鳳也是漢人抬旗,先帝委任他為兩廣總督時,也沒見你跳出來說不妥。怎麼孫延齡就不行?”
“你……”
鰲拜頓時語塞,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回應。
真正的滿八旗人丁稀少,有能力擔任督撫這種封疆大吏的人才更少。能從漢軍旗裡挑人就很不錯了,有的省份甚至不得不讓沒抬旗的漢人出任要職。
而且李棲鳳是皇太極、順治一起提拔的老人,鰲拜再狂妄,也只能說他現在老邁昏聵,不能說先帝和先先帝沒有識人之明。
就在鰲拜下不來臺時,簾內忽然傳出玄燁皇帝稚嫩的聲音:“不如在廣州設立滿城,派一個大將擔任廣州將軍,帶禁旅八旗去監視平南王……皇祖母,這個法子可好?”
沒等布木布泰回答,喜形於色的鰲拜立即讚道:“陛下說得不錯,此策甚好!奴才提議由達素擔任廣東將軍。”
雖然鰲拜再度“君前失儀”,但其餘三個輔政都沒有開口反駁,反而在心裡默默點了一下頭。
設立滿城本來就是增強區域控制力的好辦法,順治二年以來,朝廷已在南京、西安、杭州等六個重鎮設立滿城,委任滿八旗的猛將出任駐防將軍。
之前鄭成功率十萬大軍圍攻南京城,聲勢大得嚇死人,最後還是被清軍殺得屁滾尿流。
所有滿臣都覺得這場大勝全賴南京有駐防八旗,至於梁化鳳、管效忠這些人,只不過是聽指揮的奴才罷了。
作為嶺南第一大城,廣州也有設立滿城的資格。之前一直沒設,只是沒來得及安排而已,不代表沒有必要。
既然打算將廣東放權給尚可喜,那麼在廣州維持一支絕對忠於大清的精銳部隊,已然顯得十分急迫。
幾個輔政明爭暗鬥,卻不能不為朝廷大計著想。畢竟鬥得太過火的話,大家都得滾回遼東打野豬。
布木布泰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連誇了皇帝好幾句,然後和四位輔政大臣研究廣州駐防八旗的兵員定額。
為了控制、震懾尚可喜及廣東的一大幫漢將,駐防八旗的數量當然是越多越好,然而事實卻難以辦到。
與普通八旗不同,駐防八旗必須全部由滿八旗的精銳旗丁組成,以保證這支部隊絕對忠誠。
既然要常駐,就要在廣州城內修築供八旗兵居住的舒適房屋,並用堅固的城堡將其圍起來。
為了保證繁衍生息,還得把旗丁的家眷一起遷過去——這個也很重要,如果所有滿城都不帶家眷,本就人丁稀少的滿八旗就更沒法增加人口了。
所以每增加一個駐防旗丁定額,等於要往廣州遷徙一個家庭,至少五個滿人。現在滿八旗幾乎都在京師附近養尊處優,誰也不想離開繁華的京畿之地,跑去炎熱的廣東受罪。
即使像鰲拜這樣對漢人充滿戒心,希望達素手裡兵丁越多越好的人,也沒法定下一兩萬這種顯然不切實際的兵額。
最後,鰲拜提出四千這個謹慎的數字,比杭州多得多,又比南京少一些,符合廣州城的地位。
布木布泰一想到四千旗丁出京,心裡就感到一陣心疼,不過她覺得這個數字肯定完不成——大部分八旗佐領都沾親帶故,肯定有不少人去鰲拜的府裡哀求,求他把數字減一減。
既然肯定會削減,沒必要在御前會議費口舌討論。
最後,為了獎賞蘇克薩哈的“懂事”,布木布泰派正白旗的戶部尚書蘇納海為特使,侍郎宜理布為副使,前往廣東宣旨。
幾天後,蘇納海等一大批官員出京,星夜前往山東、江浙、福建、廣東,監督沿海各省督撫官員,嚴格執行禁海遷界的政策。
在京師賦閒的孫延齡得知即將出鎮廣西,高興得抱起孔四貞又蹦又跳,大呼時來運轉,終於熬出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