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想象這樣一個畫面。

高塔中的女人站在浮動的光幕之前,光幕的畫面隨著他雙手的揮動而變換,畫面中是偉岸的航空建築,它正在發射新式的衛星。她隨手一揮,畫面調轉到漆黑的海底,潛艇如潛影的龍般穿過洋流。

她走至房間中央,隨著光芒閃爍她直至塔底,感應門隨之開啟。

與此同時高聳的建築之下,男人正在揮舞著鋤頭耕耘,土壤被翻開灑下種子,他挑來糞肥,水瓢上下飛舞著把它甩進地裡。

做完這些後他佝僂著腰望著土地,心中遐想著等這批糧食收成,自己就要買頭牛來犁地,再也不用自己費勁。

男人和女人此刻處在同一空間之中,像是兩個被強行拖拽到一塊的圖層,違和而突兀。

恐龍在和宇航員握手。

這一刻大量突兀的體感灌入他的腦海,磅礴的情緒和思考幾乎是同時誕生,龐大的資訊彷彿要把他的大腦漲破,胃部痙攣般傳來劇烈的疼痛,他止不住的嘔吐,像是要嘔出靈魂。

張悅龍此刻根本無法做到自主的思考,無數的疑問和回答在他腦海中閃現,他跪在地上蜷縮著身體顫抖,感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不知過了多久這種被強制灌入的感覺終於消退,他無力地趴倒在地,面前是大量的嘔吐物和體液。

他不住地喘息,片刻後掙扎著站起身來,不遠處的少年平靜地與他對視,神情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憐憫。

他想要開口提問,卻又被不適感打斷,開始劇烈地咳嗽。

“慢慢來,張警官。”

他咳地彎下腰來,肝膽劇烈的疼痛屬實難以忍受。

“很快就會好了,張警官。”

張悅龍踉蹌著跌坐在地,他看著手腕上的銘牌,把它扯了下來,銘牌和手機,兩者同時出現在眼前時,那種強烈的違和感湧上心頭。

他把它甩了出去,銘牌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感受到了巨大的茫然。

這份茫然並非來自於兩者的衝突。誠如夏虎所說,它們並不像是一個時代的產物,這就像是在行駛的磁軌列車上有人向大家展示蒸汽機的發明,有種讓人懷疑時空是否錯亂的困惑感。

但是,為什麼呢?

這分明是件明顯不過的事情。

為什麼,自己此前毫無察覺呢?

恐龍需要別人提醒才會知道自己是恐龍嗎?

人撞鬼會需要鬼提醒自己撞鬼才會感到恐慌嗎?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

僅僅是短暫的思考,生活中更多的衝突事件便在腦海中出現,那種違和感分明突兀的如此劇烈,是在看到的一瞬間就會讓人困惑的程度,為什麼自己毫無察覺。

張悅龍抬頭望向夏虎,他已經從欄杆邊緣跳了下來,在離他數米的地方止步。

“為什麼?”他開口詢問,聲音嘶啞的厲害。

“張警官指的是什麼?”

“為什麼我感覺不到?”

“因為你確實感覺不到。”

“這不符合邏輯。”

“是,但你自己清楚自己的感知和體會是什麼樣的。”

“為什麼你們能感覺到我感覺不到?”

“哪有你們?”

張悅龍一愣,他隨即反應過來剛剛忽略的一點。

是了,不光光是自己,他,朋友,路人...大家好像確實都在正常地活著,抱著對生活或多或少的熱情,沒有人對周遭的任何事情提出過質疑。

他們都沒有察覺到這遍佈周遭的違和感。

“為什麼你能?”

“因為我感覺到了。”

“那為什麼我...不,為什麼我們不能?”

“因為你們沒有感覺到。”

“你好像在跟我說一些廢話。”

“這聽上去很像廢話,但其實就跟你做數學題一樣,考試時候的壓軸應用題總是讓人摸不著頭腦,嘗試很久也找不到解體的思路。但只需要察覺到解題方法的那一秒,接下來複雜的問題就會迎刃而解。”

“可是這不是一回事。”

“對,不是一回事,但是情況適用。不是有個很有名的理論麼,如果有合適的支點,即使是再過龐大沉重的東西也能被翹起來。這些聽著好像都沒什麼關係,但是我想說的是,在你察覺到一個點的時候,整件事情就浮出水面了。”

“不,我感覺你還是在和我說廢話。”

“我在跟你講述規則,張警官。”

“規則?”

“是,規則。”

“你的意思是我們在玩遊戲嗎?”

“按我瞭解的狀況來看可能不是,我們可能是被玩的遊戲。”

張悅龍一怔,“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我們處在一個不合理的世界裡面,我們本應能夠察覺到這些不合理之處,但由於規則的存在,我們無法察覺到這些事情。”

“我不明白。”

“嗯,我一開始也不明白,即使是知道了真相後我也無法相信它內容的真實性,所以我試圖求證,但求證的結果告訴我,他是對的。”

“他?”

“你聽我說,張警官。”夏虎看向門口的方向,那邊方才有些騷動,但還是沒有衝過來,“規則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我們無法察覺到這個世界的不合理,違和感不會存在。換句話說即使現在出來個大怪獸一巴掌把我們倆拍死,大家也只會想辦法對付怪獸,卻不會覺得怪獸是不該存在的。”

“那你...”

“但是同樣的,在你察覺到違和感的一瞬間,這個規則就對你失效了,你將會不可逆轉地察覺到此前所有不合理的地方。”

“這不合理。”

“什麼?”

“我腦子很亂...但是我感覺不太對...你讓我想一想。”

“規則其實已經延續了很久很久。”夏虎深吸口氣兀自說著,“久到規則開始出現了漏洞,逐漸開始有人自發地察覺到違和感...”

“所以你也是?”

“但是察覺到違和感並不是開始。”夏虎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結束。規則是不可逆的,所以打破規則的人就不可控了。”

“不可控是什麼意思?”張悅龍站起身來,“為什麼你不回答我的問題?”

“打個比方吧,你養了一群狼,但你從一開始就告訴它們它們是狗,所以它們就當自己是狗。有一天其中一條發現了自己是狼,那它還會繼續做狗嗎?”

“不會。”

“確實,它不光不會,它還會告訴別的狼它們是狼,不要做狗。”

“所以就要把它殺了,狗就還是狗。”

夏虎點了點頭。

“不...”

張悅龍搖著頭倒退,這簡單的答案卻對他產生了巨大的衝擊,他此刻才意識到夏虎方才說的話並非無的放矢。

他們不是在玩遊戲。

他們是被圈養的犬。

他又感到了強烈的噁心感,開始劇烈的乾嘔。

“我父親有個工友叫老王。”夏虎又自顧自地講了起來,“他的妻子在前段時間生了怪病,她性情大變,對家裡的東西和老王都態度惡劣,嘴裡講著一些老王聽不懂的話。他們以為她神經出了問題,送去了醫院。”

“醫院給出的診斷是,他妻子精神失常,需要長期住院治療。”

“醫院的治療很有效,在短暫的時間裡他妻子就沒有像之前那樣瘋癲,只是相對應的她時常走神,反應遲鈍。”

“醫院表示進一步的治療需要轉送到更好的醫院去,就最近吧,他們已經準備把她轉送過去了。”

“我昨天去醫院看了她,但並不是因為我是好心或者是處於禮貌,我只是去求證一件事情。”

“我進病房的時候她正在睡覺,沒有人在旁邊看護。”

“我偷偷帶了根針過去,趁她睡覺的時候把針扎進了她的胳膊。”

“你猜怎麼著?”

“沒有一點血跡。”

“就和布娃娃一樣。”

張悅龍怔了幾秒,乾嘔地更厲害了。

“張警官,我覺得你應該調查了很多我的事情,所以你應該也知道我母親是如何去世的...我很懷疑啊,張警官。”

張悅龍強忍住不適感直起身,“不對。”

“什麼?”

“你說的這些東西里有個很大的漏洞。”

“什麼漏洞?”

“首先,按你的思路來假設我們切實是被圈養的某種產物,規則是用來預防我們覺醒的,那麼我可以理解為這幕後的存在能量已經龐大到了某種地步,它可以知曉哪個個體出現了問題並及時修正,對嗎?”

“是。”

“那麼...你憑什麼能站在這裡和我說這些話?”張悅龍頓了頓,“而我,又憑什麼能在這裡聽完你講這些?”

“張警官的意思是...”

“要麼它的能量並沒有那麼大,它憑藉的是其他方式來控制這個世界。要麼你在撒謊,或者說你隱瞞了一些資訊,總之你目前說的東西並沒有那麼高的可信度。”

張悅龍深吸口氣。

“你到底在計劃什麼?”

夏虎沉默地看著他,眉頭一點點地攪在一塊。

“我沒有騙你,張警官。”

“我不信。”

“我能連你的感知也欺騙進去麼?”

“不要混淆概念,半真半假的謊言是最容易成功的,我相信你說的規則的存在,但這和你騙我並不衝突...我就這麼說吧,如果你說的事情都成立的話,那你今天找我來的目的不就只有一個了麼?”

“什麼?”

“你要我死。”

“張警官...”

“林子文是不是這麼死的?”

夏虎愣在了原地,緊接著神情變得苦澀而痛苦起來,半晌後他緩緩點頭。

“是。”

“那不就對了,你現在正在重複你昨日對林子文做的事情——你要借它殺了我。”

“不是。”

“為什麼不是?”

“因為阿文是意外...我只是...不,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罪過。”

張悅龍皺起了眉頭,他在此刻倒並沒有過多對於死亡的恐懼,但對於這背後真相的揣測卻讓他感到窒息,寒意如同附骨之蛆般沿著脊背攀升。

林子文的死,是件詭異而合理的刑事案件。

是場十分完整的構築。

是個從入口開始就有指示標的迷宮。

它給成狼的犬安排了一場合乎情理的死亡。

但是...

“張警官。”夏虎忽然開口。

張悅龍沒有回答,沉默地注視著他,但下一秒他忽然瞪大了眼睛,臉上俱是驚駭之色。

在少年背後的天空中,睜開了一對巨大的豎瞳。

夏虎張開雙臂,像是在迎接著什麼一般低聲開口。

“我來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