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被一把推開,卻並沒有惱,反而愈發賠笑上來:

“好哥哥,憑你有什麼要緊的事,都交給我,我豁出去萬把兩銀子,斷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你狠心這一去,我哪裡還有興致做生日?求你好歹坐一坐,就是兄弟你疼我了。”

他把素日裡哄伎女的話兒都說出來,自認為體貼,卻不想馮紫英聽了,心頭火星亂迸,差點兒忍不住就給薛蟠一拳。

可看在他是寶玉表兄的份上,馮紫英還是冷笑道:

“自打那一遭我打傷了仇都尉的兒子,我就發誓再不慪氣揮拳,你今兒能少捱了我的拳頭,全是託了的福。”

說罷,一把將薛蟠推了個趔趄,自己大步走了。

薛蟠在後頭追了十幾步,卻始終沒能追上,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

還有什麼事兒比這個更尷尬?

臉是薛蟠自己丟的,面子是馮紫英不給。

一個是覺得只要臉皮足夠厚,敢蒙敢騙敢花錢,就沒有天下辦不成的事兒;

一個是最討厭別人拿他當傻子騙,你敢騙我你就算是活膩了。

寶玉是個老好人,想上前勸一勸,可又覺自己這邊又理虧又丟人,就沒敢出聲——畢竟這是薛蟠偷偷用了寶玉的名帖把馮紫英給騙來的。

人家馮紫英以為是寶玉請客,這才給面子來赴宴。

結果來了一看,敢情是薛蟠過生日,這算什麼事兒?

要知道這是薛蟠請客,人家馮紫英會來嗎?

你真當四王八公家裡的公子們都是錦香院的伎女,隨便一個條子就叫來陪酒了?

就沒見過薛蟠這麼不懂規矩的。

詹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等一眾清客最是會溜鬚拍馬的,立刻上前笑著解勸道:

“既然方才馮大爺所說還有‘要命的大事’,想來必是十萬火急,他是逼得實在沒法子,否則薛大爺請他來做生日,他豈有不盡興暢飲的道理?”

薛蟠聽了這話,方才釋然,拉著寶玉死勸活勸,直到寶玉喝得醉醺醺的方罷。

其實馮紫英所說“要命的大事”並非虛言,只是也說不上十萬火急。

他今日接了寶玉的請客帖子來到賈府,其實原本是打算在寶玉這裡應酬一時,重點還是藉機要來私下找賈璉。

此時離了薛蟠院子,馮紫英便也不耽擱,直接來找賈璉。

賈璉聽說馮紫英來了,趕忙請他來自己的外書房“隨安齋”。

二人一見面,簡單敘禮之後,馮紫英便直來直去:

“如今,咱們這些兄弟裡頭,最是你在官場順風順水,我如今可是來求你的。”

“這話怎麼說?”

賈璉倒是聽說了,馮紫英的父親馮唐當年更是義忠老親王的部下,但因為馮家祖上也是開國功臣,在義忠老親王起事的時候,神武將軍馮唐也並沒有參與,且用重金收買了太上皇身邊的掌宮內相戴權給,所以馮家倒還安穩。

馮紫英一向崇尚俠義,對官場沒什麼興趣,卻和北靜王交情莫逆,因此尤其看忠順王府的人不順眼。

看仇都尉巴結忠順王爺,馮紫英十分不屑,對仇都尉的兒子就愈發厭惡。

二人有一日剛好在街上遇見,誰也不肯讓路,馮紫英騎著馬把仇都尉的兒子給撞下馬去,照著頭臉就是四五拳。

這樣性格的馮紫英,跑來找賈璉說“我來求你”,恐怕事情不小。

果然,馮紫英皺眉道:

“我也不隱瞞,頭前兒家父忽拉巴就要帶我去了一趟鐵網山,說是去打圍,我原本不樂意去。

若說是跑馬打圍,咱們兄弟一道兒去不好?玩也好,樂也好,喝酒也痛快。

跟著我爹去,有他在旁盯著說著我,可不是自尋苦惱才去?

可他也不容我爭辯,我也沒法子,只得去罷了。

誰知到了那裡,才知道家父是去那裡偷偷見一個人,說是義忠老親王二兒子的遺腹子。

然後我父親帶人就在鐵網山,伏擊了一個當今太子的密使,奪了一封書信。

只是,實在沒想到,那是一封太子寫給雲貴節度使的信,信裡的內容委實令人驚心。

原來是南粵那邊,安南國出了內亂,兒子篡了老子的王位,搞得一群一群的亡命之徒流亡到了海上。

這些亡命之徒無處可去,就在海上搶掠,成了東南沿海的武裝海盜,加之沿海流民惡徒,如今已經形成了鳳尾幫、水澳幫、蔡牽幫三股大海匪。

雲貴節度使童壽芝明知此事日益嚴重,卻開頭隱瞞不報,如今瞞不住了,就稱之為‘疥癬之疾’。

此事被太子得知,寫這封信就是要雲貴節度使童壽芝將此事務必說得十倍嚴重,將海匪說得越多越好。

我父親心裡還是惦記當年義忠老親王的提攜之恩,所以聽說還有少主人流落民間,自是高興,這回本打算是想法子送他出海外,再多送些金銀,讓他能安穩度日也就罷了。

我也不知那人跟我父親說了什麼,我父親相信了他,以為這封秘信裡頭寫了查到少主子的情形,這才去截了秘信,殺了那個密使。

這下子可麻煩了,好端端的,這回卻莫名就圈進了這樁事情裡頭,一旦查出來,我們父子……唉,叫人可怎麼說!”

怎麼說?

你們叫人給算計了唄。

賈璉一眼就瞧明白了,如果那個義忠老親王二兒子的遺腹子是真的,那麼他一定是故意騙了神武將軍馮唐。

讓馮唐惹了這麼個大禍,遲早會被太子查出來,必定會徹底得罪了當今太子爺,如此一來,你父子兩個還想繼續蜷在四王八公的“功臣派”裡頭享受安穩日子?難嘍!

賈璉不想說些虛偽的話安慰馮紫英,便閉口不言。

馮紫英看他一直不開口,便急道:

“我想來想去,咱們一群人裡頭,頂有主意的就是你了。

你若是隔岸觀火,就算是我瞎了眼;你若是真還念著咱們十幾年從小到大的交情,你就幫我出個主意。”

“你怎麼還是這個不耐煩的火爆脾氣?

這麼大的事情,你怎麼也得容我想想。”

賈璉說罷,低頭沉思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