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同光去傳賈璉的時候,心裡已經大略猜到了幾分皇帝對賈璉的態度。

於是再見到賈璉的時候,衛同光的態度雖然仍是不冷不熱,但話裡話外還是不顯山不露水地透露給了賈璉一些資訊。

比如,皇帝在東暖閣內書房寫字。

比如,忠順王剛剛離開。

賈璉知道,衛同光之所以能坐上羽林衛都統領的位子,就一定是個又精明又謹慎之人。

這樣的人,說話一定有他的目的。

這樣的人,嘴裡也肯定沒有廢話。

他出口的那些話,絕不不僅僅是其本身資訊包含的意思,更是那些話背後的隱藏資訊,以及他之所以會說這些話,必定還會帶來一個態度資訊。

至少賈璉能夠聽出來:

第一,皇帝此時心情還不錯。

第二,皇帝對自己並不反感。

第三,正是基於以上兩點,衛同光這樣的人才肯向自己賣好。

但即便衛同光給自己這些資訊並不是平白無故的,而多多少少有點兒“勢利眼”的成分在內,賈璉還是很感激衛同光。

畢竟,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地對你好,更沒有人會為你犧牲自己的利益。

能看得懂“人性”的人,才是精明人。

在能看懂人性之後、就放棄道德底線的人,只是“精明的小人”

在能看懂人性之後、但仍然能夠堅守道德底線的人,已經是這世上為數不多的“精明的好人”。

而在賈璉的內心裡,他想做一個在能看懂人性之後、不僅仍然能夠堅守道德底線、而且能想辦法懲惡揚善的人,那也許可以叫做“帶著鋒芒的善良聰明人”吧。

賈璉也同樣不動聲色。

畢竟這裡是皇宮,誰知道明裡暗裡有多少雙眼睛在緊盯著所有人的一言一行,一個不謹慎,掉腦袋都有可能。

《道德經》有云:

“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不慎終也。慎終如始,則無敗事。”

做大事的人,沒有不深諳“謹慎”二字的。

而做大事的人,也沒有不深諳“膽大”二字的。

今天賈璉是憋著要做些“膽大”的事情的,卻也不能不“謹慎”,否則功敗垂成,那才噁心呢。

沿著永巷前行,在走過一個轉角的時候,不動聲色的賈璉小聲簡短問了句:

“皇上希望賈家就此一敗塗地?”

衛同光也不動聲色,低聲簡短說了句:

“怕四王八公一條藤。”

聰明如賈璉,瞬間就明白了。

皇帝最擔心的,還是四王八公的其餘八家會兔死狐悲,出來幫助賈家,從此更加擰成一股繩。

在下一個轉角的地方,賈璉還沒開口,衛同光又不動聲色地低聲說了句:

“忠順王畢竟是皇上的親弟弟。”

賈璉頓時明白,這是衛同光言簡意賅地告訴他:不要揪住忠順王窮追猛打,要明白那是皇帝的親弟弟,不要讓皇帝難做。

聰明人立刻也低低迴了句:

“明白,多謝衛兄提點。”

自此二人心照不宣,便再也無話。一路進了養心門,直奔東暖閣書房。

此時已是日落時分,赤紅的夕陽墜落在宮牆的邊角,將遠處集結的鉛灰色暮雲也染上了瑰麗的玫瑰色。

日色和落霞,沉重濃厚得一如那深硃紅色的宮牆,將殿頂的琉璃瓦面也炫耀出一種奇異的金赤色,動人心魄。

皇帝將一沓子供詞細細看了,心中不由暗罵忠順王“混賬糊塗愚蠢之至”。

沒人不讓你算計賈家,可誰讓你做這等讓人家捏住把柄的事情來了?

而且讓賈璉死死捏住的,還是忠順王敗壞“綱常根本”的要命大事。

身為一國之君,他深知“綱常根本”不僅僅是倫理道德問題,更是自古以來,這片土地上的君主得以統治天下的政治倫理原則,是絕對不允許有分毫動搖的。

但忠順王畢竟是皇帝的親弟弟,皇帝就是為了自己的顏面,也還是得想法子保一保。

皇帝想了想,學著記憶中爺爺太宗皇帝的從容樣子,不置可否地將手裡的供狀放在桌上,不動聲色地問賈璉:

“此事,你怎麼看?”

賈璉心中一個冷笑:

我怎麼看?看你裝傻唄。

但你想裝傻,我可不想順著你一道兒裝傻。

我既然打定了主意來到這裡,這出戏我就要唱到底!

不達目的?對不起,停不下來!

賈璉抬起頭,滿臉正氣,朗聲說道:

“臣雖不才,少年時未肯用功讀書,參加科考,但在家學之中,也有十年寒窗的功底,跟著塾師讀書明理,知曉綱常倫理乃是天下太平的根本。

‘三綱’之中,‘君為臣綱’,清楚明白地規定了君臣大義,‘忠’乃是天下所有尊卑等級和主奴關係的重中之重,性命可丟,不可不忠。

仁、義、禮、智、信為‘五常’,乃是規範了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等人倫關係的行為準則。背叛君父,乃是不仁不義的大忌。

有這樣的宗法倫理道德約束,才有了上下尊卑有序,等級分明,不可逾越,如此,家、國、天下才能長治久安。

但忠順王的管家何金,不知被誰指使,竟敢攛掇臣的家奴賴大,對主不忠不義,更做出坑主害主之事,違背天理人倫,與造反何異?

這等敗壞倫理綱常之事,直接危害宗法制度的倫理根本,禍亂等級秩序的道德支柱,如何能夠輕易饒得?

且此事涉及天家兄弟,影響更不可估量。若天家不能為萬民之表率,又如何能夠教化天下臣民?

此刻的賈璉,彷彿是被賈政附了身,把提前認真準備好的這一番“三綱五常封建道德規範論”念得深明大義慷慨激昂,簡直是拿出了他前世在小學時候念入隊宣言的勁頭兒。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當時社會秩序的根本。

皇帝比誰都清楚明白,既然決不能讓臣子造了皇帝的反,那也同樣決不能讓奴才造了主子的反。

否則,要是誰都覺得皇帝可以輪流坐,那不就天下大亂了?那他還坐得住屁股下面的這個皇位嗎?

所以,賈璉說的,必須都對。

忠順王讓自己的管家何金攛掇賴大去坑害自己的主子,恰恰就是動搖了影響皇位穩定的這個根本。

混賬糊塗愚蠢之至!

皇帝正沉吟,賈璉又輕嘆一聲,補充了一句:

“此事若只是何金和賴大知道,臣吃個啞巴虧也就罷了。

偏偏他們還透過一個叫做‘萬方和’的當鋪,從中過手坑得的賈家資產,他二人還經常在萬方和當鋪見面密談,導致萬方和當鋪掌櫃葉啟銘和夥計們個個都知道此事,少不得在外間多有流傳。

如今,到底還有多少人知情,臣都不敢深究。”

賈璉面露痛心疾首之色,其實心中卻是冷笑:

先誅心,再補刀,我看你皇帝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