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媽點算好銀票,小心翼翼地放進小匣子裡,抬眼瞧了瞧臉露怨念的寶釵。

自己的女兒,自己清楚。

寶釵自小心機就比常人深沉,懂得為達目的而圓融討好,所以她一向都善於剋制,只將溫柔體貼、從容大度的一面示人,極少露出喜怒之色。這幾回關起門來露出急色,都是跟賈璉有關。

薛姨媽便細聲細語勸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只瞧得上有權勢、有本事的男人,還不能是個俗人,得能聽得懂你作的詩,還要再有些溫柔體貼,就更好了。

只是你也想想,畢竟咱們不是官宦人家,要不,何必非得想方設法跟你姨娘家做親呢?

寶玉雖沒什麼本事,可一來不俗,也會作詩,二來又溫柔體貼,三樣裡佔了兩樣,如何不使得?

你也不必憂心他沒了爵產的事情,我給你透一句,老太太手裡的私房可也相當客觀,以後都是要留給寶玉的。

你嫁給寶玉,這些就都在你手裡攥著了,幾十年的富貴是絕對不愁的。

你別瞧著璉二比寶玉有本事,可他又俗又好色,鳳丫頭那麼厲害那麼潑辣的一個人物,都彈壓不住他。他那一肚子鬼主意,卻連半點風聲都不透露給鳳丫頭,這樣的人能靠得住?

更別提他已經娶了正妻,你就死了心最好。

唉——當初你若能入宮就好了,萬一得了聖寵,什麼就全有了。何況給皇上當小老婆,也是極體面的。

說句不寒磣的話,以你的才貌,只要進了宮,就是當皇后也是應該的。

都只怪你哥哥不爭氣,帶累了你連進宮參選給公主、郡主入學陪侍,當個才人、贊善什麼的都不成,真真兒是可惜了你。”

寶釵聽得很是煩心,便低頭閉口只是不語。

半晌,忽然開口問:

“老太太說,讓鳳丫頭等出了月子再來管家,那不就是說,鳳姐還在月子裡的時候,這內宅就還是珠大嫂子、三丫頭和我管著?”

薛姨媽正將裝銀票的小匣子鎖進櫃子,順口道:

“璉二一上來就拿咱們的婆子作伐子,你還想著要給他們操心費力?

照我看,就直接撂了挑子,看他們府上自己亂去。”

寶釵冷笑道:

“我要是撂了挑子,可不就便宜了鳳姐兒?”

薛姨媽立刻覺出這話裡的味兒不對,趕緊道:

“寶丫頭,你可糊塗不得啊。

你如今的‘對家兒’可不是鳳丫頭,而是林丫頭。

你想想,林丫頭口角跟刀子似的,惹得寶玉那個痴兒,心裡老惦記著林丫頭。

可你又須得在周遭這一起子長輩和婆子、丫鬟面前顯出守禮貞靜的風度來,不便於和寶玉走得近便,已經是吃了虧了。

還有那個糊塗老太太,只一心要撮合寶玉和林丫頭。

你心裡得多琢磨琢磨這個大事,可千萬不能大意了。”

寶釵忽然正起臉色,對她母親道:

“媽媽這話說得沒道理。

女孩兒家的終身大事,都是隻憑父母做主。如今我父親沒了,媽媽就應該做主;再不然,就問哥哥做主;沒有個叫我想法子去討‘近便’的道理。”

薛姨媽知道自家姑娘十分注重品格端方的名聲,又生來就是一副什麼都能說上一大段道理的好口才,凡事只許她講、不許旁人說,便不敢再說什麼。

拿出一個大賬本來,薛姨媽叫寶釵幫忙記下這兩日家中花銷的賬目。

因見賬目中有前日給媒人的茶水錢,薛姨媽忍不住又說起來:

“瞧瞧瞧瞧,又平白地花了十兩銀子去,可不是作孽?

自打一進京來,我就四下裡給你哥哥張羅親事,偏你哥哥心高又挑揀,總恨不得能娶個會讀書、會寫字、會作詩的官家小姐。

今兒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鬧騰吵嚷個沒完。叫媒婆去說合,也都是不成。

我跟你姨娘也說了,若是能讓你哥哥娶了他們賈家的二姑娘也好,我倒也不嫌她木頭。偏你姨娘跟大太太不甚合得來,也沒敢提這事兒。

折騰到今兒,還是隻有商賈人家肯和咱們做親。我挑來揀去,最後想著還是找‘桂花夏家’好些。

他家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又和咱們同是在戶部的掛名行商,祖上還有老親,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和你哥哥都一處廝混過,敘起親來,他倆原是姑舅兄妹,正是天緣。

我再跟你說,他們夏家可是非常的富貴。

其餘田地不用說了,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是京城裡城外的所有桂花局,個個都是她家的。就連宮裡的桂花陳設盆景,也都是她家貢奉的。

所以這京城裡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叫‘桂花夏家。’

他家姑娘今年十七歲,生得頗有姿色,也識得幾個字。

更有一宗好的,是他家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這個親生姑娘過活,連個哥兒兄弟都沒有,竟是個‘絕戶頭’。

等你哥哥娶了他家的閨女,光陪嫁就是了不得的大數兒,還沒說她家的產業呢。

你哥哥昨兒去他家拜會過,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得體面,當下裡又是哭,又是笑,竟恨不得拿你哥哥當兒子,當下就把閨女叫出來,和你哥哥相見。你瞧瞧,這可是連相親都省了的。”

寶釵聞言,反想到自己,愈發地煩惱,卻又不好說出口,只淡淡道:

“既如此門當戶對,又兩下里樂意,直接叫人去求親不就得了?”

聽薛姨媽樂顛顛地應了,寶釵愈發心口裡發悶。

撂下手裡的筆,起來從櫃上的小瓷盒裡頭取出一顆冷香丸,自己倒了茶,就著吃下去,心裡才略略好受些。

哥哥薛蟠折騰許久,到頭來還是娶了個商人的女兒。

如此看來,自己能嫁給寶玉這樣的國公後裔做正妻,還果然是很難。

可寶玉……那個不求上進的廢物,文不成,武不就,就愛賞花觀竹、飲酒賦詩、談情說愛,這也算是個男人?!

你再看看以前都說沒出息的賈璉,他爹丟了的爵產,他能給搶回來,那才是本事!

要我跟林黛玉去搶寶玉?還不如去跟王熙鳳搶賈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