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旨罵街可是太監裡最肥的美差,能從宮中內相手裡得到這個差事的,那必定都是既得到總理內廷都檢點太監裘世安的認可,又是宮裡心裡最刁橫歹毒、嘴上最尖酸刻薄的太監。

這樣的人,宮裡並不少見。

可今兒替皇上來榮國府罵人的,可不是一般的太監,而是宮裡最能罵人的“罵聖”——罵小刁。

對,這位“罵聖”本家就姓“罵”。

他因為家族獲罪,從開國之初就被下令全族改姓“罵”,世代淪為賤民,族中無論男女,都只許操賤業為生。

罵小刁的娘從小就被賣在下等窯子裡,他爹則是另一個窯子裡的大茶壺,家裡把罵小刁養到六歲就再也養不起了,於是就讓當吹鼓手的親戚把他帶來了京城,送進宮裡淨了身有碗飯吃。

這樣的出身,讓罵小刁就算是在一眾太監裡,也是一直遭人白眼的那個。

不僅如此,他還被安排進了鐘鼓司。因為鐘鼓司掌管皇帝下朝時鳴鐘擊鼓,祭祀、以及宮內婚喪嫁娶的酒宴伴奏,還有歌舞表演以及內樂、傳奇、過錦、打稻等雜戲,裡頭又是戲子,又是樂妓,都是賤籍,所以宮內認為該司最賤。

更倒黴的事情,是從一個天津衛的官兒來覲見皇上開始的。

好死不死,那個官兒帶著濃重的天津衛口音,而且還有個口頭語:“介似嘛(四聲)”(這是什麼)。

宮裡的太監宮女們聽了都覺得有趣兒,私底下就都學會了。

於是,閒來沒事的時候,就有管事太監故意學著天津衛口音問罵小刁:

“小刁,你姓嘛?”

罵小刁地位低微,不敢不答,只好規規矩矩答道:

“奴才姓罵。”

那管事太監就哈哈大笑起來:

“你姓嘛還要問我?你媽不知道啊?”

於是,周圍的一眾太監都跟著鬨笑不已。

受了侮辱的罵小刁不但不敢惱,還不得不得跟著大夥兒一塊兒笑。

本就出身卑賤,又成了六根不全之人,還要天天被人作踐,極度的自卑、屈辱和壓抑,讓罵小刁比同齡人要早熟得多。

為了能出人頭地,他從來都不惜一切。

十年煎熬,這個最低賤的小太監,終於熬成了鐘鼓司的總管事太監。

宮裡太監再瞧不上鐘鼓司,卻不敢瞧不上鐘鼓司的頭兒,畢竟,在整個內庭十二監、四司、八局這二十四個衙門裡頭,這也是一個二十四個頭頭之一。

何況,他才十九歲,前途不可限量。

何況,他陰柔狠毒,翻臉比翻書還快。

雖不能和戴權、裘世安相比,可罵小刁也是太監中的後起之秀。

作為太監中的年輕翹楚,罵小刁極為懂得如何盡心竭力伺候好主子,也非常懂得如何用手中最小的權利,給別人製造出最大的麻煩,藉此得到最豐厚的報償。

比如今天這個差事,罵小刁的心理理想價位是賈政若是掏一千兩銀子,他就“不罵”;若是掏五百兩銀子,他就“半罵”。

結果?

結果賈政不僅一毛不拔,竟還罵他是“小人”!

呵呵。

你可要知道,“罵聖”罵小刁的一張嘴可不是浪得虛名。

汙言穢語、出口成髒,問候你親孃加祖宗十八代都是輕的。

雖然這趟來之前,裘世安囑咐了一句“賈政是個書呆子,你別太過了”,可罵小刁不靠髒字,照樣能罵你個狗血淋頭。

罵小刁死死板著小臉兒,深吸一口氣,扯開尖細高亢的小嗓門,操起這些年學來的一口流利京腔,指著賈政的鼻子開始“叱責”:

“皇上說了,賈政啊賈政,虧你還是一大老爺們兒,讓你乾點兒什麼正事兒你都不著調,皇上只要一聽見你的名字就得運一腦門子氣了。

皇上說了,看著你裝的了實巴交的,沒嘴兒葫蘆似的,其實一貫的偷奸耍滑弄貓兒膩,天天就知道胡吃悶睡,見天兒就到部裡晃盪打油飛,交代你屁大點兒的事兒,你都時不時的整出點湯兒事來噁心朕。

皇上說了,好傢伙,你都快五十了,怎麼長的?罐兒養王八啊,你是越活越抽抽兒,整個一嘎雜子琉璃球,不是玩意兒。

皇上說了,你自個兒照照鏡子去,你瞧瞧你那德行,裝的人五人六兒,還挺象那麼回事的。實際上,你就是廢物點心一個,除了整天遊手好閒,辦事也沒個準譜,剩下的就是鼓搗點兒嘎七馬八的事兒出來,皇上還不夠給你擦屁股的呢。

皇上說了,你說說你,你是眼睛讓屁股坐爆了?還是腦子讓屁股坐扁了?工部的活兒你沒一回不出么蛾子的?今兒這一下雨,別的地兒都沒事,好傢伙,就你負責的皇陵竟然進了水,你說說,你除了吃乾飯,你還能幹點兒人事兒嗎?和著皇上頭前兒跟你費的那些吐沫星子全打了水漂兒了!

皇上說了,你們家祖宗是缺了八輩子德了,才指望著你這一點長進沒有的玩意兒能有點兒出息,平地扣餅呢。你說說就你這德行的倒黴玩意兒,你們家那點兒家底早晚全讓你這個廢物雞給攘禿嚕了。

到時候你們家給你敗壞得蹦子兒沒有,就欠讓你見天兒吃棒子麵餑餑,頂多白饒你一碗涼白開遛遛縫兒,那都算是老天爺大發善心了……”

罵人不僅僅是力氣活兒,還真得有本事。

別看罵小刁一副小身板兒,乾乾巴巴的,可他叉著腰指著賈政,愣是一口氣罵了一個多時辰,中間半點停頓都沒有,不僅腰不酸、腿不疼、口不幹、嗓子不啞,而且這頓連數落帶臭罵,一句都不帶重樣的。

就這,還是罵小刁沒充分發揮出來自身的業務能力呢。

要不是有裘世安的囑咐,他早就連賈政的老婆帶賈政的媽,以及賈家祖宗十八代的女性,個個都得悉心關懷、親密問候一遍了。

可憐賈政同學,跪在地上只能低頭聽著他一口一個“皇上說了”,既不能申辯,更不能回罵,還要伏在地上謝恩,要不是怕得個抗旨的罪名連累全家,他簡直恨不得一頭碰死在這裡。

他是個書呆子,無論如何也不懂,為什麼“奉旨申飭”的太監不是學著皇帝的口氣罵,而是偏要用如此不堪入耳的村野粗話不講道理地濫罵一氣呢?

終於,已經是百般剋制的罵小刁結束了“奉旨申飭”,最後跺腳大喝一聲:

“皇上說,今天就申飭到這裡,賈政你個混賬王八蛋滾下去,先閉門思過三個月,之後交部議處!”

賈政身上的衣裳都被冷汗溼透了,渾身哆嗦得像吃了菸袋油子的歇虎子,還得強撐著磕頭謝恩。

閉門思過三個月,那就是“停職反省”,倒也罷了。

可最後的那句“交部議處”,可把在場的賈家人全嚇壞了。

跪在地上的賈母立時面色如土,癱倒在地,鴛鴦和琥珀扶都扶不起來。

完了,原本以為就是“奉旨申飭”,罵一頓就得了,怎麼還有個“交部議處”?

要是賈政受了吏部的處分,那賈家……

罵小刁才不管賈家人嚇成什麼德行呢,此時他已經是一臉的幸災樂禍——老子進門的時候,可是給賈政那老王八蛋機會了,誰讓他死不掏錢的!

見傳旨的罵小刁轉身就走,還是賈璉利落起身,三腳兩步追上去道:

“請公公暫且留步。”

罵小刁瞥了一眼賈璉——不認識,於是他腳下不停,更不搭理。

賈璉眼睛一轉,立刻道:

“公公東西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