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死駱駝的,可能只是最後加上去的一根稻草。

逼瘋賈政的,大概只用賈赦剛才的一句風涼話。

賈政的右側嘴角抽得更厲害了,嘴都有點兒歪了。

從小到大,賈政都知道自己哥哥賈赦任性胡為,混蛋一個,而賈政自己一向看著道德修養,所以賈政從來對賈赦都是一忍再忍。

直到今天,賈赦的“混蛋”程度徹底超出了賈政的容忍極限。

今天在賈母跟前,賈赦自打一開口,句句都奔著賈政的肺管子猛戳,已經讓從來謹奉“克己復禮”賈政大為失態。結果,賈赦還嫌不夠,現在竟然就直接一刀紮在了賈政的命門上。

這可是親哥哥啊,他到底得有多恨賈政?

才能當面說出“二弟這輩子可還指望誰”這樣的狠毒詛咒???

是啊,賈政這無望的一輩子還能指望誰???

又有誰知道賈政這些年是怎麼熬過來的???

少年喪父,他趕上了。

老年喪子,他又趕上了。

可傳說中的中年喪妻,他沒趕上。

拼命讀書考科舉,不是他想要的——可為了家族,為了父母,他忍痛割捨了一聲最愛的詩酒風流,日以繼夜地咬著牙去看那些死活看不下去的書。

做這個無聊到家、又無望透頂的工部小官,也不是他想要的——可他身負國恩和家族重任,不得不每天硬著頭皮去點卯,咬著牙乖乖坐到下班。

娶一個大字不識、呆板無趣卻孃家富貴、控制慾極強的老婆,更不是他想要的——可為了賈家的將來,他也照樣咬著牙娶了,並且幾十年如一日,努力做出一個和諧的樣子。

他的一生都是在為這個家而活的,人到中年,才發現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寂寞得連條狗都不如。

上有老母,只顧晚年享樂。

下有嬌兒,不知人間疾苦。

外有兄弟,卻從來不和睦。

內有夫妻,卻永遠不同心。

生活,無絲竹之悅耳;官場,有案牘之勞形。

家裡,一堆俗務不想管;外頭,一幫俗人不想見。

而最痛苦的,是他腦子不是不清醒,所以痛苦更加清醒。

他知道,賈家的政治地位每況愈下,他也知道,家裡的經濟狀況一天不如一天,他更知道,這樣下去每一個人都沒有好下場。

可是,他沒有辦法。

他能做的,就是一邊苦撐,一邊逃避。

怕皇帝震怒,所以他每天戰戰兢兢,唯恐招來災禍。

怕母親失望,所以他咬牙堅持做官,努力盡孝承歡。

怕兄長嫉妒,所以他不敢規勸,只能一味縱容忍讓。

怕老婆不滿,所以他選擇閉嘴,頂多只能逃到趙姨娘屋裡。

他以文人自居,卻連個文人該有的懂得琴棋書畫的像樣小妾都沒有,除了死木頭周姨娘,就只有沒修養、只丟人的趙姨娘。

“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趙姨娘就是林子裡那隻天天嗐叫喚的知了,除了鬧騰,還是鬧騰。

她越鬧騰,只說明賈政越寂寞;她要是不鬧騰,賈政身邊就連個真正的活物兒都沒了。

為了忠孝,為了責任,賈政進退不能,欲哭無淚。

他就這麼大的本事,苦苦煎熬到現在,已經是趕鴨子上架了,你們難道還要趕鴨子“鵬程萬里”啊?

別人只見他是榮國府的主人,是賢德妃的父親,可誰知道,他始終是在紅塵裡掙扎,只能偶爾心遊物外。

他扮演著每一個別人需要他扮演的角色。

他度過著每一個別人期許他度過的人生。

卻從來沒人明白,他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天可憐見,如今的賈政,就是躲在夢坡齋小書房裡做夢,都不敢夢到少年時的夢想,更別提理想中的那些梅妻鶴子的風雅灑脫和懷素狂草的放浪不羈。

指望?

他這一輩子還能有什麼指望?

能指望上的那個嫡出兒子,死了。

沒死的這個嫡出兒子,指望不上。

更別提那個庶出兒子。

是他當時心一軟,耐不住趙姨娘軟磨硬泡,沒有將賈環交給王夫人撫養,而是留在了趙姨娘身邊長大。結果,哼哼,形容猥瑣,舉止粗夯,完全不像個國公府的公子。

就剩下一個在宮裡給家族帶來榮耀的女兒,親弟弟還要咒她死!

上輩子做了什麼樣的孽,這輩子活成這副沒指望的德行!

成年人的崩潰,往往只在一瞬間。

賈政三腳兩步衝到賈赦眼前,一把舉起拳頭:

“你們父子兩個,不是人!”

此時此刻,趙姨娘像一隻扎叉著翅膀的母雞,幾乎是躥進自己的小院兒的。

一頭扎進自己屋裡,反手剛剛關上門,立刻哈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老太太屋裡可是鬧起來了!一家子全亂了套了!環兒,可惜你沒瞧見!”

賈環正在屋裡翻找東西,被趙姨娘忽然進來嚇了一大跳,趕忙立起身來,裝作無事的樣子,乜斜著眼睛朝趙姨娘問道:

“我倒是想去瞧見,可老太太那屋裡,也是我配進去的地方?”

趙姨娘只顧了急著說聽到的見聞,三腳兩步搶到炕邊,拉著賈環道:

“今兒老太太沒叫我過去伺候,可我這心裡呀,就估摸著這得出事!

我就去找琥珀借支描花樣子的筆,果然聽她說,裡頭正鬧得厲害,我就悄悄進去聽了聽。

哦呦我的祖奶奶喲,老爺,大老爺,太太,大太太,個個都不落下,就當著老太太的面,唱的是《六國大封相》,開天闢地頭一回這麼鬧呢。

照我瞧著,說不準就真要鬧到老太太活著就分家了呢。”

賈環甚是不屑,白了趙姨娘一眼:

“分家又怎麼?還能分給咱們一份?”

“你懂個屁!”趙姨娘撇嘴道,“就算不是分給咱們,瞧他們鬧個你死我活,咱們瞧著不解氣啊?

再說了,你知道今兒這事兒是誰勾起來的嗎?”

賈環不耐煩道:

“要說就說,別在這賣關子。我下半晌還要上學呢。”

“放屁!我剛才遇見大奶奶屋裡的碧月了,她還說今兒下半晌學裡放假,蘭小子不用去上學呢。”

見自己的瞎話被趙姨娘戳穿,賈環倒也不在乎,只是改為問道:

“那到底是誰勾起了分家的事兒?”

腦子只有一根筋兒的趙姨娘果然就忘了賈環上學的事情,立刻興頭頭說道:

“是璉二啊!

我親耳聽見太太說的,是他勾起大房和二房鬧分家,這回,他可是賈家的大罪人了!

哈哈,璉二奶奶失了勢,璉二爺也倒了黴,可是老天爺睜眼了!”

剛說到這裡,忽聽門口有人“啪啪”拍了兩下,隨即便傳來夏婆子的聲音:

“姨奶奶,可大事不好了,老爺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