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他要將咱們賈家趕盡殺絕,這話從何說起?”

賈珍問出這話,心中卻起了個戒心——這個賈璉行事老出人意料,誰知道他那肚子裡又打的什麼主意。

賈璉卻不慌不忙,從桌子上取過一卷圖軸,緩緩展開:

“山子野的狼子野心,在他畫的這幅省親別院圖樣裡頭一覽無餘。”

賈珍剛才繃起的戒心陡然一鬆:

“我還當是什麼大事呢,又不是要勾引匪類,又不是要殺人放火,一張圖還能把人趕盡殺絕嘍?”

頓了頓,忽然想起賈璉曾經劈棺材的事兒,賈珍又多了個心眼:

“難道——這園子設計得也逾制了?”

想了想,又極為肯定地搖頭道:

“璉二,這園子絕無逾制之處。

你要知道,老爺就是工部的,這營建裡頭的規矩,他是最懂的。

園子裡的每一處房子圖樣,老爺都叫了個工部樣式房的人來瞧過了,說是大大小小的房子用的都是歇山、懸山屋頂,且歇山頂用的都是捲棚泥鰍脊,連正脊都沒敢用,絕沒有逾制的廡殿頂。

彩畫雖然還都沒動工,可山子野的圖樣上也畫了,那個樣式房的人也說雖然用金量大些,可這些金琢墨石碾玉旋子彩畫和蘇式彩畫都是合規的,那些不能用的金龍和璽、龍鳳和璽、龍草和璽是絕對沒有的。”

賈璉心道:

好傢伙!賈政在工部幹了十幾年,連建築是否逾制這等能掉腦袋的大事,他自己都不懂,還得把工部樣式房的匠人叫來替他看。可見這老先生天天混吃等死沒腦子,他這些年糊里糊塗還能沒把腦袋混丟了,那真是賈家祖宗一直顯靈保佑了。

賈璉先特意肯定了一下賈珍:

“珍大哥說的不錯,這院子的建築確實沒有逾制之處。”

看賈珍捻鬚點頭,賈璉又道:

“我剛才罵山子野是老畜生,是因為咱們賈家與此人無冤無仇,此人卻不惜損陰德,利用風水擺陣,要斷送了咱們賈氏一門。”

“斷送了咱們賈氏一門?風水擺陣如此厲害?”

賈珍聞言大驚,他雖然生活窮奢極欲,為人荒淫無恥,但他絕不傻。對於“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的說法,他也是極為認可的——雖然他從來不愛讀書。

可那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祖宗留下的命、運、風水、陰德,早都足夠讓他享樂一輩子的了。

可如今,有人要動的,正是他倚賴的風水!

賈珍立刻警醒起來,嘴裡說著“這可了不得”,上前一把抓過那捲圖軸,仔細瞧了又瞧,卻又瞧不出所以然。

於是轉頭向賈璉道:

“我也聽人說過,有人用什麼‘招鬼破金陣’,‘五毒克命陣’害人,難道這圖上就隱含著這些東西?”

賈蓉和賈薔在一旁聽得心癢,便也湊過去瞧。

卻只見那捲軸上畫的工筆細緻圖樣,樓閣房屋,山石樹木,樣樣俱畫得十分精緻,真如人間仙境一般,哪有什麼“招鬼破金陣”“五毒克命陣”之類的玄機?

他兩個在賈珍面前不敢張口,就都只豎著耳朵,淨等著聽賈璉說什麼。

賈璉向賈珍擺手道:

“那些風水陣法,與尖山符咒、放煞放蠱一樣,雖能輕微影響命理,卻不會改變大的運勢,反倒是擺陣之人,因為極損陰德,反噬得厲害,得不償失。

而這個山子野,卻是個風水大家,他動的,是咱們賈家的風水生氣,這可就是個極為厲害的了。

不瞞珍大哥,我前番去姑蘇接林表妹之時,在姑蘇遇到一位高人,從他那裡學了些數術,在這裡班門弄斧說一說,不知珍大哥可要聽聽?”

賈珍登時恍然:我說這小子怎麼劈了棺材反而升官呢,原來是遇到高人學了神術了。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賈璉在吹牛:賈璉這小子哪兒有那麼大的造化,能學得神仙之法?

半信半疑的賈珍立刻答道:

“那當然要洗耳恭聽了。”

賈璉的手指在圖上畫了個圈:

“風水之道,在於其內能藏風聚氣,在外能寬容萬馬。

《宅經》有云:以形勢為人體,以水脈為氣血,以土地為肌膚,以蔓草為頭髮,以舍屋為衣褲,以門戶為冠帶,缺一不可。

咱們家世居於此,土地已定,但宅內的高低形勢、水脈走勢、植被花草、房舍佈局、門戶方向,卻是每樣都馬虎不得的。

先說這高低形勢。

畫中的省親別院雖如天然畫圖,似是人間仙境,美輪美奐,從風水形勢觀之,卻是峭然孤出,似非大觀。

幾處重要建築雖看似花團錦簇,卻是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

如此氣勢孤零,勢必造成主人靠山不牢,後續無望。”

賈璉又指著圖上北角牆處的水源道:

“再說水脈。

園中的來水口稱為‘天門’,去水口為‘地戶’。

咱們這園子用的是原來會芳園北角牆下引來的一股活水,本無問題。

但天門處須架一座石拱橋,稱為‘關鎖’。除此之外,還要根據水勢吉凶,或立石,或堆山,或建塔,以求務必能夠‘關鎖天門’。

這個山子野雖在此處也設了一橋,卻是一座三丈大拱橋,且左右皆無砂山拱護。

‘入山觀水口,登穴看明堂’,他這水口根本夾不住天門,有關無鎖,富貴流走,大凶也。”

見賈珍聽得十分專注,賈璉繼續道:

“至於門戶,則更是十分不吉。

此園坐北朝南,於住宅則為坎宅,東南方生氣位,乃大吉之星曜。除此之外,大門開在南、東、北三個方位也是吉位,其他皆為四方凶門。

而山子野將省親別院的正門,設於榮國府宅後東西穿堂的東邊,其大門朝西而設,正是主刀兵大凶之位。

此園乃是為賢德妃娘娘所建,則園主便是賢德妃娘娘,娘娘若是靠山不牢,後續無望,富貴流走,刀兵大凶,那我們賈家……”

“這個老砍頭山子野!”

賈珍一巴掌重重拍在桌案上,陡然而起,氣得臉都變色了。

“自打請了他來,老爺和我一向待他尊重,‘老先生’‘老明公’地叫著,從沒有半點怠慢,更沒半點得罪他之處。

誰知他竟然存了這等喪盡天良的主意!做這等天打雷劈喪良心的事情!就真當我們賈家沒人了不成!”

賈璉也站起身來,冷冷一笑:

“珍大哥說對了,人家就是要咱們賈家‘徹底沒了人’,才肯罷休!

這個山子野跟咱們沒仇,可在背地裡指使他的人,必定是跟咱們有大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