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裡銀庫了是真沒銀子了。

自打上個月給付了外頭的粉刷油漆錢一千五百兩,銀庫裡頭已經是見了底兒了。

二爺不信,賬簿子我都叫吳新登帶來了,一頁一頁,一項一項,列得清清楚楚的,二爺只管細查便是。

管銀庫的吳新柱我也叫來了,立刻可以帶著爺去查銀庫,除了留出來五個月的吃用和月錢,再沒銀子了。

好歹得支應到了年底,莊子那邊才能有進項,只是不知爺能不能等。”

當著一眾人的面兒,賴大規規矩矩地跪在賈璉面前,一臉又是為難、又是憂心的表情,比死了爹還難看。

這是賈璉接替賈政,頭一回在榮禧堂背後的小廳裡頭,主持“賈氏宗族省親別院專案部”的例行會議。

剛才賈珍說完了省親別院的進度,緊接著就是說錢。

一說到錢,那就是“沒錢”。

賴大把這出在賈政面前唱過了好幾遍的《空城計》,又搬來在賈璉面前唱了一遍。

看賈璉始終一言不發,賴大抖著手,做出“我是死忠”,卻“死活沒轍”的樣子,跪在地上和賈璉乾耗。

賈珍心中連連搖頭:

“這個賈璉,還是太年輕,這麼大的工程,這麼麻煩的事情,他一個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主兒能個懂什麼?不過在這兒裝裝要管的樣兒罷了。”

賈珍知道,讓賈璉接替賈政、來捧這塊“燙手山芋”,這一定是王夫人的主意。王家人……呵呵。

當年那個賤貨王淳鳳一死,幸虧老子手快抓了個尤氏填住了坑,否則,王夫人不定又把他們王家的哪個丫頭死活塞進來呢。

這賈璉也是娶了王家人,結果還不是給王家人算計?賈璉這個位置坐得有多難受,只有他自己知道。

看賈璉一直悶頭不說話,賈珍心中一哂:

哼哼,你小子當街拿著老祖宗的忠勇劍劈棺材那時候的能耐勁兒哪兒去了?這時候怎麼不逞能了?你怎麼不充大尾巴鷹了?

那時候你連我這個族長都敢不放在眼裡,你小子也算是狂到頭兒了。

唉,早知道二老爺要把這個雷扔給璉二,我前頭才不答應賴大要抵押鋪子的事兒呢。我樂得啥也不管,就看著你在這兒坐蠟。

算了,反正那幾個鋪子也就押出來了一萬兩銀子來,離能徹底弄好這省親別院,至少還少十幾萬兩銀子,璉二,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看你從哪兒變出銀子來!

這回娘娘省親的事情要是泡了湯,璉二啊璉二,你給我瞧著,我得讓賈家人把你罵化了!

終於,一直不開腔的賈璉抬起頭,卻不是搭理賴大,而是瞧了一眼一直坐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的“總設計師”山子野。

冷不丁賈璉向山子野道:

“山子野老先生,早先聽說你老人家曾經規劃營建了不少的園子,想必經驗一定十分豐富。

倒是我們這裡,從設計、施工、採買到人員委派、記工、監督、驗收,其實卻是外行居多。

我自然也是個外行,許多事情還得向老先生請教請教。”

他這話說得十分客氣,讓山子野十分受用。

山子野是個營建大家不假,但也是個老滑頭。

他常年出入各種貴族高官、巨賈富商的府邸,為他們規劃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園子,早習慣了見人下菜碟,先看明白主家的情形,再決定自己在當中能有多大的“偷手”。

當初賈家要蓋省親別墅,推薦山子野的,是賈政的清客詹光。

詹光推薦成功,轉頭就找山子野要了一百兩銀子的“紅包”。

山子野心疼銀子,說詹光獅子大張口。

詹光一撇嘴:

“賈家的爺們兒就是一幫傻大頭,你這回算是趕上了,就等著足吃足喝吧,你還不好好謝我?”

開頭,山子野還不敢太大意,咬著牙、兩腿哆嗦著給詹光報出了“一百萬兩”的鉅額預算。

詹光一聲冷笑:

“就掙五十萬兩?這夠誰分的?”

於是,伸手替山子野把預算改成了一百五十萬兩。

到了賴大預備要報給賈政的時候,一看數目,也是一搖頭:

“這裡頭,沒算上我的那份吧?”

於是,預算又改成了兩百萬兩銀子。

從開工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大半年,山子野的膽子也已經練出來了。

幾萬兩銀子的款項,大筆一揮,簽字出去,半點兒不猶豫。

反正自己簽完了,後頭還有一溜兒人要簽字呢,責任又不在自己一個人身上,怕什麼?

最後簽字的,是賈政。

只要讓這位老爺覺得是為了賈家的面子,而且自己還不受累,那大大小小的工程款就隨便報,絕對沒人會跟你算計。

而且,每簽出去一筆錢,山子野就立刻分到一份“紅利”,何樂而不為呢?

賈家的一百九十萬兩銀子,就這麼花出去的。

山子野自己也分得了十萬兩。

這可是一個誰見了誰眼紅的大數兒,而且從無風險,擱誰誰不要?

賈政、賈珍都是看著唬人,其實就是兩個什麼也看不懂的廢物,每每還對山子野感激萬分、欽佩萬分。

所以這回換上一個賈璉,山子野一看這小白臉、小帥哥未經風霜的一張公子哥兒臉,心裡就更樂了——賈家是真沒人了,派這麼個小玩意兒來充數。

榮國府的大當家人賈政都給我們玩兒得團團轉,這個年輕的紈絝公子能搞定?

笑話!

山子野裝作謙遜地點點頭。

賈璉繼續含笑說道:

“我們家這園子雖比不得皇家園林,但因為是給娘娘省親用的,須得具備受賀、宴飲、遊幸、休憩、筆會、禮佛這許多功能,少不得要鑿地為池、壘石起山、架樑起軒,花費自然也比一般的私家園林要多些。

當初丈量尺寸,這園子周長是三里半長,面積將近三百畝,給出的總預算是兩百萬兩銀子,帳幔和陳設皆算在裡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都將賈府老宅之物挪來用了便是。

可我方才瞧了,如今才將將完成了建築主體,門窗都還沒做,室內更是一塌糊塗。可這賬面上,就已經用掉了一百九十萬兩銀子。

這必定是出了不該出的問題。

我昨兒去問了工部營繕司郎中,他說前幾年給太上皇建了在西郊承天延壽園頤養天年,總共花了四百四十萬兩銀子,這裡頭只含建築和園林,不含帳幔和陳設。

可太上皇的那個花園子,面積是三千六百畝,是我們家這花園子的十倍,可總花費,才只是我家預算的兩倍!

就算那座皇家園林裡的殿臺樓閣一共有五十六個座,我家花園子裡建築專案是三十六個,可我們這些建築的規模大小、用料等級和精細程度,怎麼敢和皇家相提並論?

如此一比,我家的這花園子,之前的預算就肯定是太高了。”

可要了命了!

山子野忽然覺得後背上一陣針扎似的難受,手心腳心都跟著抽筋兒。

隨即,滿後背都是冷汗,兩手的冷汗順著手指頭直往下流。

這人到底是誰?

這個看著胸無城府的青年公子,一開口,只幾句話,就是一把利刃,狠狠紮在了自己的要害上。

人家有理有例,直接給你對標了皇家園林,面積大小、專案數量、預算花費,說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而賈璉的下一句話,更是直接讓渾身癱軟山子野差點兒從椅子上溜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