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賈璉從晴雯屋裡出來,正要走進自己的小書房,忽聽得後面有輕輕的腳步聲趕上來,回頭一看,正是平兒。

賈璉笑道:

“什麼事情這麼急?黑乎乎的,當心滑腳摔了。”

平兒追上賈璉,低聲道:

“二奶奶叫我在這裡等二爺,我都站了快一個時辰了。”

“你站了快一個時辰了?有什麼事?怎麼不進屋找我?”

月光下,平兒清俊的瓜子臉彷彿落了一層淡淡的白霜,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被月光映得益發澄澈晶瑩,讓賈璉不由得生出幾分憐惜。

平兒也覺察出賈璉目光裡的柔和,心中小鹿亂跳,卻是趕忙穩住心神,說出鳳姐讓她說的話:

“二奶奶說,二爺若是在晴雯姑娘房裡,就不叫我進去打擾。”

賈璉瞬間沉下臉:

“她叫你來說什麼事?”

平兒聽出賈璉語氣中的冷淡,趕忙抬頭道:

“二爺,二奶奶知道錯了,只是她實在拉不下臉來認錯兒,這才叫我來說一句:她知道二爺說的都是對的,她如今也很是後悔。

頭前兒是她想岔了,以為只憑著孃家的勢力和老太太的寵愛,就算是當了人尖兒了。

這幾日她也想明白了,二爺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想跟二爺……講和。”

賈璉冷冷道:

“她想說什麼話,讓她自己來找我說,什麼都支使別人,那還要她做什麼?”

說罷,就徑自轉身進小書房了。

平兒說話聲音壓得很低,賈璉卻是毫不避諱,這院中的丫鬟婆子都聽在了耳裡。

最近這院子裡原本趾高氣揚、壓人一頭的“二奶奶黨”一夥兒算是成了霜打的茄子,倒是原本大受欺負的“璉二爺黨”大佔上風。

此時眾人個個都猜出了這是王熙鳳在示弱,也聽到了賈璉的不屑,心中不免都感嘆:

唉——風水輪流轉,鳳姐要完蛋。

平兒見賈璉態度強硬,趕緊回屋來見鳳姐。

鳳姐一手還抓著窗角,已經癱坐在了炕上。

一見平兒,鳳姐一把拉住她的手,咬著手帕哭道:

“他的心就那麼硬?殺人不過頭點地,他竟是一丁點兒都不念夫妻情分啊。”

平兒當然不願賈璉和鳳姐“和離”,她是鳳姐的陪嫁丫鬟,一旦鳳姐回了孃家,自己當然也得跟著回到王家去。

於是便耐心勸鳳姐道:

“二奶奶是冰雪聰明的人,難道還看不出來麼?如今的二爺可真真兒是不好作弄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二奶奶還得看開些,該低頭時要低頭,否則再這麼下去,看二爺那架勢,必定是不能善罷甘休的。

二奶奶早先老嫌棄二爺是個軟麵糰子性子,說早知他這個沒出息的德行,倒不如珍大爺還像個爺們兒。

如今他真的梆硬起來,可比珍大爺爺們兒,二奶奶這回可該明白了吧?珍大奶奶未必是天生來的軟性子,只怕也是實在硬不過珍大爺啊。”

王熙鳳不甚甘心道:

“你少拿我跟那個鋸了嘴子的葫蘆比。她什麼家世,我什麼家世?再者,她可是個填房,怎麼跟我比?”

平兒見鳳姐還一味死犟,暗地裡一咬牙,還是道:

“二奶奶倒是和璉二爺是青梅竹馬的結髮夫妻,當初也好得蜜裡調油過,可到了如今,二奶奶在璉二爺心裡的地位,和珍大奶奶在珍大爺心裡的地位,誰高誰低,外人的眼睛都瞧得清楚呢。

二奶奶,事到如今,騙的了自己,也當真騙不了旁人了。好歹也該想想,那麼好的開頭,是怎麼一步步走到今日這個田地的。”

王熙鳳聽了這話,心中如何不明白,不管自己如何在意“臉面”,自己在這府裡的臉面,是早就丟了。

半晌,方頹然道:

“我又不是傻子,又不是瞎子,我看得出來,賈家沒我管家,人家也照樣兒過,賈璉沒我管著,人家過得更好。

可我要是真‘和離’了,那算是完了。嫁妝剩了沒多少,臉也丟盡了,我回到王家也別過日子了,還不得天天遭人嫌棄啊。”

賈璉坐在燈下,正細看山子野畫的省親別院圖景,忽聽得門外有人輕聲道:

“我能進去嗎?”

這女子聲音很輕,賈璉一時沒聽出是何人,便隨口說了句“進來”。

房門一響,進屋來的卻是端著茶的王熙鳳。

賈璉收起手邊的圖紙,正色問道:

“有事嗎?”

王熙鳳端著茶走到近前,忽然跪下,將手裡的茶盤捧過頭頂,低頭道:

“二爺,我知道錯了,求二爺大人大量,看在咱們早先青梅竹馬,又是結髮夫妻,如今大姐兒也有了,就別與我計較了,可成麼?”

賈璉見鳳姐如此做小伏低,卻並不去接那茶,冷笑道:

“你肯認錯,倒不如先說說你錯在何處?”

鳳姐兒早已見識了賈璉的厲害,不打不罵,不喊不鬧,卻是出手就能置對方於死地,生恐再觸了他的逆鱗,趕緊軟著嗓子道:

“我不該吃醋,不該不許二爺納妾,這都是我不賢惠……”

賈璉一聲長嘆:

“這就是你最大的問題——眼光。

你啊,就是從始至終都沒擺正自己的位置。

做我的老婆,就是這府裡的璉二奶奶,得把這個家能治理起來。

可你呢?你治家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悅上’和‘壓下’,你認定取悅了老太太和太太,你就能夠為所欲為。

至於這個家該怎麼治理好,才能開源節流,才能把好鋼用在刀刃上,你想過什麼?又做過什麼?

第二,闔府上下人人說你善於管理,可在我看來,你的管理手段簡單粗暴,除了抽鞭子、打嘴巴、扣月錢,還有什麼?

為什麼讓你們讀書?就是得把眼光抬起來,管理不是你這樣‘把自己累死、把別人逼死’,而是要透過深思熟慮的制度來完成。

第三點,也是最大的問題,就是你的‘私心’,你只為了撈錢,動用府里人的月錢去放印子錢,這出了事情,還只是害了你自己。可你為了銀子就用我的名義去包攬訴訟,害的可是賈家上上下下所有人。

你摸著良心說說,換了你是我,你會怎麼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