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向晴雯道:

“你先回屋吧,我有話跟你平兒姐姐說。”

晴雯點頭稱“是”,上前將自己寫的字收拾好也要帶出去。

賈璉問:“你回屋還寫?”

晴雯點頭:“今兒的字還差幾十個呢。”

“你屋裡有書桌和筆墨麼?”

“有,今兒他們給我收拾屋子,平兒姐姐叫他們給我抬了張書桌進來,筆墨也是平兒姐姐給我預備下的。”

待晴雯去後,賈璉向平兒道:

“真難為你事事都想得如此周全。”

平兒低頭道:

“我生來就是個丫鬟,替別人想周全了,也不過是為了自己能活得周全些罷了。

既然是老太太發下話來,沒人敢不遵從照辦。哪怕二奶奶心裡再窩火,也不敢怎麼樣。

我是下頭辦事的卑微之人,只能勸著哄著主子,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我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僅此而已。”

賈璉看她神色黯然,便問:

“你身上不爽利麼?怎麼臉色這樣不好?”

平兒仍不抬頭:

“並沒有,我不過是憂心二奶奶罷了。”

賈璉沒接話頭。

他想晾一晾鳳姐。

該說的話,他之前已經都跟王熙鳳說透了。

若是還要再來來回回嘮叨,又有什麼意思?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夫妻一場,本來是天大的緣分,縱有百日不好,也還有一日歡好,賈璉並不想無情無義。

可既然是夫妻,那就要同心同德,把家營造成一個最安全、最舒心的地方,哪怕外面再苦再累,也最想回去的地方。

但王熙鳳和賈璉的家,不幸福。

雖然賈璉原主和王熙鳳是青梅竹馬,而且是王熙鳳執意要嫁給賈璉,雙方並非是那種毫無感情基礎的“政治聯姻”。

甚至在這段婚姻的開頭,他倆還很是彼此欣賞,過了一段恩恩愛愛的甜蜜日子。

但隨著王熙鳳得以幫著姑媽王夫人打理榮國府,後來又漸漸得到了賈母的賞識,王熙鳳便開始迷失在權力帶來的“眩暈感”裡。

尤其後來,又在秦可卿的葬禮之際得到了協理寧國府的機會,年紀尚且不到二十歲的王熙鳳,就成了“一手託兩府”的超級實權人物。

眾星捧月、一呼百諾之中,王熙鳳“飄”了。

她沉浸在“殺伐決斷”的快感裡,忘記了自己原本不過是榮國府王夫人和寧國府賈珍“借調”過來排憂解難的“臨時救火隊員”。

未來的榮國府,以後還得是正經“寶二奶奶”當家,寧國府也還是會有下一任的“小蓉大奶奶”接管。

王熙鳳自己最終必然還是要回到榮國府長房那邊,老老實實地給邢夫人做兒媳婦。

而榮國府長房,只有爵位,沒有爵產,只能住在榮國府老宅裡。

但不知道是王熙鳳沒想明白,還是王熙鳳不想明白,反正她一直還是認定了只要得到賈母的歡心,她就能夠任意逞強逞能,八面威風。

有了這樣自以為是的底氣,王熙鳳越來越看不上丈夫賈璉,越來越鄙視婆婆邢夫人,她可以任意給賈璉難堪,也可以不將邢夫人放在眼裡。

這個糊塗女人,根本就沒搞明白,她在賈府裡的地位根基,到底是什麼。

她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靠著她的“精明能幹”,還有她所謂的“我們王家人一條心”。

可當王夫人瞬間改為支援另一個“王家人”薛寶釵的時候,王熙鳳一直死死抱著的“靠山”就徹底變成了“冰山”。

而最讓賈璉不可容忍的,是王熙鳳的“沒有底線”。

她的貪婪和狠毒,都是沒有底線的。

弄權鐵檻寺,她只為了三千兩銀子,就可以冒用賈璉的名義給守備雲光寫信,用強權拆散合法婚姻,導致一對兩情相悅的情侶雙雙殉情。

此事是因為雲光跑來找賈璉邀功,賈璉才得以知曉,豈知這等包攬訴訟的缺德事情,背後誰知道還有多少?

那是兩條人命啊,她竟然絲毫不為所動。

除此之外,她也全然不顧及這等違法的事情會對賈璉、甚至整個賈家帶來什麼樣的負面影響,她只覺得這是她自己的“精明強幹”和“殺伐決斷”。

她甚至還能喊出“就是告我們謀反也不怕”的混賬話來,哪怕賈璉告訴過她“到底你我才是正經夫妻,別管是夷三族,還是誅九族,到底也跑不了你的”。

賈璉都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她卻還依然故我。

愚蠢。

王熙鳳,一個拿“坑自己男人”當光榮的女人,還有哪個女人能比她更愚蠢?

見賈璉一直不語,平兒實在忍不住了,抬起頭勸道:

“二爺,二奶奶有千般不是,好歹她如今還在月子裡,請二爺好歹容讓著她些,不要與她計較了吧?

就唸在二爺不在的這幾個月裡頭,二奶奶懷著大姐兒,也吃了不少委屈。”

賈璉靜靜望著平兒:

“她懷孕的這幾個月裡,是我給她委屈受了麼?”

平兒漸漸垂下眼睛:“不是。”

賈璉的聲音平靜而沉穩:

“既然從始至終給她委屈的都不是我,反倒是我從千里之外一趕回家來,就想方設法給了她和大姐兒體面,這是我不心疼她?

你反過來瞧瞧,我累得快散了架,她還鬧騰,就沒人心疼我一丁點兒?”

平兒心知賈璉說得十分在理,可她既然下是定決心來說和,便還是小聲道:

“那……那還不是因為二爺早先忒……愛偷腥,她這才誤會了。”

“她吃醋也罷了,還把醋生生熬成了一碗鴆湯,毒死了我們之間多年的情分。”賈璉輕輕一聲嘆息,“平兒,你回去吧,跟她說:該說的,我跟她都掰開了、揉碎了說過了;能做的,我也都盡心盡力地做過了。我對得起她,我對她的心,死了。”

“二爺!使不得!”平兒猛地抬起頭,只覺得一身冷汗。

賈璉卻打斷了她的話頭:

“我累了,你去吧,讓我歇歇罷。

每一回我回到這個院子裡,都覺得像脫一層皮那麼累,這樣的家,太難受了。”

躺在書房裡的小榻上,賈璉輾轉反側,一直在想秦可卿。

不是想她的美色,而是想她今天跟自己說的一番話:

“二爺,我聽進城送酒的夥計說起賈府裡的省親別院已經停工了,想來,後面的事情也少不得還要落在二爺頭上。

我父親曾任工部營繕司郎中,專司修造宮殿、陵寢、壇廟、宮府、城垣、倉庫、廨宇、營房這些。

我曾聽我父親在家中說起,這等土木工程,當中的偷手大得很。一般的宮殿專案,實際支出不過只是賬目花費的十分之一二而已。

而但凡從事這些土木之人,個個都是做賬高手,單從賬本上,是無論如何也查不出所以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