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賜的花瓶被砸了。

得知訊息的賈代善當場就氣暈了過去。

賈母一面命人趕緊去請太醫,一面嚴令家人誰也不準亂說亂道。

尤其是賈赦打碎花瓶的事情,只有賈母院中的幾個小丫鬟知道。

好在這幾個丫鬟都是家生子,於是賈母發下嚴令:但凡有敢傳出去一個字的,一概當場打死,並株連全家。

賈赦一見如此形勢,也知道自己闖了塌天大禍,嚇得扭頭就跑。

軒軒赫赫的敕造榮國府內,第一次經歷瞭如此的大驚大險。

一府之內,有人還在歡天喜地預備明日榮國公賈代善的風光壽宴。

有人則是心驚膽戰地不知明天榮國府上上下下能不能躲過一劫。

一直到半夜裡,賈代善都尚未醒來,賈母心中又是焦急又是難過又是害怕,可偏偏臉上又只能強作鎮定。

十二歲的賈政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跑來要給母親看自己冥思苦想出來的賀壽詩,打算明日在壽宴上當眾朗誦給父親聽。

五歲的賈敏更不懂發生了什麼,只是她十分聰敏,已然覺出了母親的異常,便一言不發,只是死死抱著賈母的大腿,任憑奶孃如何哄勸也不肯離開。

沒人管賈赦。

更沒人知道此時的賈赦正躲在祠堂裡頭,閉著眼死死抱著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四塊排位,渾身瑟瑟發抖,手腳都麻木了也不鬆手。

賈代善醒來的時候,右半邊臉頰和右半邊身子皆不能動彈,卻還是掙扎起來,哆哆嗦嗦用左手寫了一份《知死請罪折》,自請削去爵位,不等天明就送進宮去。

在等待皇帝處置結果的時候,賈代善命人將自己抬進祠堂,想向祖先謝罪,卻正好看見了抱著四塊排位蜷縮睡在供桌下的賈赦。

賈代善氣得當場大口吐血,及至宮中戴權來傳旨的時候,賈代善已經口不能言,根本無法起身接旨。

等聽說元和帝十分大度地赦免此事、並讓戴權又送來一對掐絲琺琅四季花卉粉彩瓶時,賈代善只是淚流不止,想掙扎起來磕頭,卻是連點頭也已是十分費力了。

賈代善心知自己大限已到,又恐怕賈家落在這個不爭氣的長子手裡徹底敗落,偏又無法言語,便死死攥著賈母的手,眼中只一味不住地流淚。

賈母明白他的心意,代筆寫下遺折,懇乞將爵位與爵產分家云云。

寫畢,一字一句念給賈代善聽時,代善已經只能閤眼表示同意。

壽宴還沒開,賈代善就已經斷了氣。

摺子上去,元和帝自然准奏,還額外另加了恩典:

由嫡長子賈赦承襲榮國公的爵位,按例降等為一等將軍,遷往榮國府老宅居住。將他的字由原來的“寬仁”,賜改為“恩侯”。

由嫡次子賈政承襲榮國公的爵產,且額外賜了工部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也將他的字由原來的“禮權”,賜改為“存周”。

此外,將敕造榮國府,賞賜仍由賈母居住。

如此恩遇,外人都十分羨慕。

因為皇帝給賈家兄弟所賜的字,很容易讓人理解為:哥哥賈赦恩蔭為公侯,又要效仿周文王嫡長子伯邑考“讓賢”給弟弟武王姬發的義舉,於是,主動將爵產讓渡給弟弟賈政。又主動將敕造榮國府讓渡給母親居住,寧願自己遷入老宅。

如此兄友弟恭,母慈子孝,也難怪榮國府能夠受到元和帝的看重。

但,此中甘苦,各人自知罷了。

尤其對賈赦而言,不僅僅是丟了宅子和爵產,連媳婦也沒了。

已經快二十年了,從沒人再提起過一個字。

如今,為什麼一下子都揭了出來?

賈赦蜷縮著只一味地瑟瑟發抖,就像那夜他在祠堂裡一樣。

好半晌,才心驚膽戰地訥訥道:

“我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可……”

“少廢話!日前你祖父祖母投胎去了,臨走跟我說,很是後悔當日寵壞了你。這幾日開鬼門,我來盯著你,再要做些不爭氣的勾當,你且仔細著。”

說罷,賈璉一個跟頭栽倒在地上,吐了一地的白沫子。

待邢夫人喜滋滋地從庫房回來,手裡死攥著一個小金戒指跨進門的時候,頓時嚇得一聲驚叫,撲過去就抱住賈赦:

“我的老爺,這是怎麼了?”

賈赦驚魂未定,起身正看見躺著地上人事不知的賈璉,便用叫踢了踢賈璉,卻忽聽得賈璉一聲大叫:

“爺爺別走!”

嚇得賈赦雙腿一軟,差點就一屁股又坐在了地上。

賈璉睜開眼,茫然起身,四下找尋:

“我爺爺呢?”

邢夫人回身啐道:

“這裡哪有什麼你爺爺?再說了,你何曾趕上見過你爺爺?”說著,將賈赦小心翼翼扶在椅子上坐了。

賈璉撓頭道:

“怪道啊,我方才真的又見到我爺爺了。

上回是我去劈棺材的頭天夜裡,我爺爺給我託夢,讓我去宗祠拿忠勇劍,只管放心大膽地去劈棺材,必定能得意外之喜。

還說若是我不去,那咱們賈家就有大禍事了。

方才我沒睡覺啊,卻怎麼也見到我爺爺了?他就站在這裡,跟我說了許多話。”

賈赦原本正疑心是賈母背棄了發過的毒誓,將昔年舊事都說給賈璉,指使他來整治自己。可賈璉又說起上回他貿然當街劈棺的事情,反倒讓賈赦對此事有了七八分相信。

畢竟賈母絕沒有膽子讓賈璉去宗祠動用忠勇劍。

於是賈赦便問賈璉:

“你見到你爺爺是何容貌?”

賈赦雖時時犯渾,但卻絕對不傻。

他知道賈璉每年跟著祭祖,都會看到祠堂正殿中賈代善的繪像。但那繪像為了美化,將賈代善的一處缺點並未畫出。

而關鍵之處,是賈母從未進過祠堂正殿。

如果是賈母在背後攛掇賈璉來算計自己,也不會將這等細節都講出來。

賈璉拍著腦袋,似乎在仔細回想:

“圓臉,長得特別周正,高鼻樑,大眼睛,眼角微微有點兒上翹。

咱們府裡頭,就寶玉長得有點兒像他。但我爺爺可沒寶玉那麼陰柔,他頭髮特別多,下巴有點兒短,上面還有一道橫著的刀疤。哦對了,左邊下眼皮之處,也有一片疤。”

聽到“橫著的刀疤”時,賈赦的心裡狠狠一沉,等賈璉連賈代善下眼皮有疤都說了出來,賈赦不由張大了嘴。

就是這兩處疤,都沒有畫在祠堂的繪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