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仍然不動聲色,只是繼續認真地問:

“咱們這樣的大家大族,哪裡就那麼容易敗家了?”

若是眼前如此一直不動聲色問話的人是自己的頂頭上司,那麼賈璉就不再多說了,免得不知就裡,被對方“引蛇出洞”,說了不該說的話。

但對方是自己休慼相關、榮辱與共的親祖母,賈璉便明白這種不動聲色乃是“考一考你”的意思,於是繼續認真道:

“榮府裡咱們一家子,連帶剛剛出生的大姐兒,也不過十八口人,就是咱們吃金喝銀,所花費也有限。

可如今府裡的下人僕從已超過千人,人丁多,開銷自然也大。加之如今丫鬟和主子吃穿一樣,三等僕婦也穿金戴銀,綾羅綢緞,以咱們如今的收入來比,這就是在敗家。

何況咱們府裡的花銷,不少都並不是切切實實該花的,而是叫家裡的耗子給搬走了。

家裡人所共知的舊例,已經成了‘但凡管一點事情的,主子有一分,他們就得拿走半分’,這還只是明面上的,暗中偷著貓著弄走的,還不知多少。

咱們一年下來,田租地租、俸祿賞賜的收入都是死數,碗裡的飯就那麼多,被奴才們明裡暗裡吃得多了,能真正吃到主子嘴裡的就少了,這是個此竭彼盈的道理。

這還不算,有他們在中間搗鬼,一時說水旱災害,一時說虧了買賣,如今家中的地租田租店鋪的收入,數目都已不及祖上的一半,而用度比祖上更加了十倍。

咱們日子越來越緊巴,奴才們的卻日益興旺。如今咱們府裡得些臉面的奴才,幾乎個個在外面都有自己的生意和產業,個個吃得肚子滾溜兒圓。

現在若真把各家裡的銀子拿出來比一比,只怕幾個管家都比咱們有錢。

再如此下去,咱們家裡的大本兒都保不住了,入不敷出,敗家就在眼前。”

“你能看到這一層,確實很是難得。”

賈母的臉上漸漸綻出笑容,拉住賈璉的手,重重拍了拍:

“出息了,如今真是出息了,不枉費我疼你看重你,讓你管家。”

賈母端詳著賈璉,越看越愛,笑道:

“只是,你方才自己說的那些明白道理,後面自己又不懂了。”

賈璉不明所以,問道:

“孫兒不明白,求老太太教教我。”

賈母攥著賈璉的手道:

“你自己都說了,皇上不輕易動功臣,為的是不壞了名聲。

而咱們與奴才的關係,也是一個道理。

家裡的這些奴才,有多少都是伺候過你爺爺的?他們對你而言,就是功臣。你做小輩的,輕易動了他,就壞了你的名聲。

就好比東府裡頭的焦大,見天兒喝多了酒撒野,罵了多少聽不得的話?都敢衝著蓉哥兒喊什麼‘到如今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這等混賬透頂的話。

可饒是如此沒了王法,也並不能圖個痛快,一刀宰了這個救過家裡祖宗的功臣。

能做的,也無非是萬一他再惹出什麼事情,頂多不過是遠遠地打發他到莊子上去而已。

像咱們這樣的體面人家,臉面和名聲都是極要緊的,許多時候,反倒比不得那些小門小戶的人,能夠隨心所欲,不顧名聲,只圖一時的痛快。”

“那也不能由著他們明裡暗裡地掏空了咱們賈家!”賈璉忍不住脫口而出。

賈母溫和笑道:

“朱元璋殺功臣,還得找個謀反的罪名呢,後世就算說得隱晦,也說他‘疑心重’,這是個好名聲?

如何比得上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成為千古美談呢?

咱們是勳貴之家,要學趙匡胤的寬容待人以德服人才是。

你是要承襲爵位的人,行事不能落了下乘,否則,上乘的人就會看不起你,不願與你為伍。”

看賈璉點頭,賈母拍拍賈璉的肩膀:

“你今日的話,都說到我心裡了。

現在先回去看看你媳婦和大姐兒吧,頭一回當爹,有的你新鮮的。”

賈璉去後,賈母手裡撫弄著犀角茶杯,半日不語,面上的神情忽喜忽悲。

鴛鴦上前輕聲道:

“老太太,茶涼了,換一碗吧?”

賈母搖搖頭:

“不吃了,這時辰再吃茶,夜裡就睡不踏實了。”

鴛鴦接下賈母手裡的茶杯,輕聲道:

“老太太少些思慮,夜裡就睡踏實了。”

“哪兒啊,這個家裡頭,上上下下多少事兒,我心裡要是也沒有數兒,這個家就要亂套了。”

賈母坐累了,歪倒在榻上,一聲嘆息:

“他們都當我是老糊塗了,以為我心裡想不明白,所以膽子才越來越大,越來越不像話。

我啊,腦子沒糊塗,心裡也明白,主意也不是沒有。可惜,我沒那麼大的力氣和精力了。

要擱著我當年啊,怎麼也要大刀闊斧徹底整治整治。索性豁出去亂上一亂,換賈家此後幾十年的富貴太平。

可如今,你瞧瞧,正經事情有人管沒有?

鳳丫頭呢,嘴乖,伶俐,做事利落,可私心太重,又沒讀過書,許多事情都只瞧眼前,管事也罷了,當家卻是不行。

如今又弄出個外人來管家,名不正言不順,做事也不敞亮,縱然再穩重和平,到底不是那個意思,唉——”

鴛鴦跟在賈母身邊多年,大抵明白賈母這些話背後的意思,也跟著嘆了口氣。

不過,這確實是老太太頭一回如此明白地評價王熙鳳,倒是很出鴛鴦的意外。

她一直以為老太太對於王熙鳳做掌家奶奶是滿意的,此時聽來,卻顯然並非如此。

但問題是,若是王熙鳳不適合掌家,那誰適合呢?若不是王熙鳳掌家,那賈璉又怎麼辦呢?

鴛鴦到底還是心裡惦記賈璉,一邊給賈母輕輕捶著腿,一邊猶豫不決。

磨嘰了好一陣子,鴛鴦還是試探著問了一句:

“那老太太如何不讓璉二爺去整治呢?”

賈母微合著眼,沉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說了句:

“這個璉二啊,是太能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