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呼為“賴爺爺”的賴大一向表面上都極為恭順謙卑,聞言立刻弓著腰,恭恭敬敬向賈蓉道:

“回小蓉大爺的話,珍大爺找我要銀子,老奴也實在是變不出來那麼大一注銀子來啊。

頭前兒我跟珍大爺說過了,咱們外頭還有幾個香料鋪子綢緞鋪子,看看要不要先頂出去應個急?

等到貴妃娘娘省親過後,皇上隨便賞個肥差,銀子不就有了?咱們什麼好鋪子買不回來?”

賈蓉跺腳道:

“這事我可不敢跟我父親提。

上回賴爺爺跟我父親說賣鋪子的事情,我父親說那是祖宗留下來的,又是公中的產業,這等大事,我父親也不敢一個人做主,想找大老爺和二老爺一併商量好再決定。

可偏偏趕著大老爺一直身上不自在,二老爺心裡不自在,哪裡有心情說這等賣祖產的事情,此事也就只能再等等。

可娘娘省親的事情不能等,這園子還得建,不能就這麼撂在這兒。

還得求賴爺爺給想個轍,看哪裡還能再拆兌出些銀子來,好歹也得把園子先建得像個樣兒能見人不是?”

賴大兩手一攤,滿臉為難:

“哎呀這可難了啊,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我也不是孫猴兒,拔根汗毛就能變出銀子來不是?

珍大爺也知道,咱們存在江南甄家的銀子都已經拿出來用了,如今再想銀子找可沒處有了。”

賈蓉陪著笑:

“賴爺爺疼我吧,此事若是辦不成,我父親肯定要罵我沒用,說不得又挨一頓好打呢,求賴爺爺幫幫忙吧。”

賴大苦著臉搓著手想了半日,才道:

“說不得我就豁出我這張老臉去了,我這就試試去求人家,看能不能先將那些鋪子抵押出去,等咱們有了錢再贖回來。

如此一來,便算不得珍大爺賣了祖產,對上對下都有個交代。

除了這個,我可再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了。”

賈蓉見也求不出別的,無奈之下,只好苦著臉皺著眉跟賈璉道了別,苦著臉皺著眉去了。

賈璉在旁一直冷冷聽著,一言不發。

哼!這還能分得清哪個是主子、哪個是奴才?

做主子的都要追在奴才的屁股後面要銀子,賈家這些廢物可真夠丟人現眼的。

賈珍還腆著臉做賈家的族長,被奴才教唆著賣祖產,簡直是把賈家的臉都丟盡了。

不過,此事也恰恰說明了賈家此時是真的沒錢了。

可當初省親別院開工的時候,專案部班子剛剛組建的時候,賈璉是仔細看過預算的,至少那時候從賬面上看,預算是夠的。

眼下蓋到一半兒爛了尾,果然就跟自己當初預計的一樣:

千瘡百孔的專案部人員架構,千瘡百孔的管理團隊,和這千瘡百孔的管理制度,簡直就是一個八面漏風的破篩子,後果必然是人儘可貪,預算不超才怪了呢。

但偷工減料之後還相差這麼多,這可就太邪性了,這都不是盜竊,這分明就是搶劫和瓜分啊。

但,此時還不到出手的時候,還是先不緊不慢地看好戲有趣。

真正的主角,都是“千呼萬喚始出來”,這叫“牌面”。

哪有人家都沒說話,你自己蹦出來給自己加戲的?那叫“丟份”。

到了儀門口,賴大停了步:

“璉二爺,老奴這就去盯著他們搬運東西。”

賈璉點點頭,賴大便吩咐小廝將抬著的箱子放下,由儀門裡的婆子們繼續抬著跟賈璉往裡走。

望著賴大勤懇恭順的背影,賈璉心中的疑團愈發強烈:

賈家的主子裡頭,難道就沒人瞧出賴大這隻“不吐骨頭的碩鼠”嗎?

邁步一進儀門,見門旁站著個衣衫鮮豔的大丫鬟,正是老太太身邊的頭號紅人——鴛鴦。

鴛鴦雖然仍舊是銀紅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的標準裝束,但這一身簇新的衣裳,顯然比上回賈璉看到的要好。

青緞子背心是閃金掐金牙子邊的,腰上的汗巾子是繡著芍藥花的,尤其那銀紅襖,是一種非常細密的紗羅,輕煙似的好看。就連頭上戴的幾枝金釵珠釧,和臉上妝容,也比上回的精緻好看。

一見賈璉進來,鴛鴦立刻迎上來見禮,笑道:

“璉二爺可算回來了,叫老太太好等。

這半日裡,老太太茶也不吃了,戲也不瞧了,就巴巴的等著二爺回來。”

半年未見,賈璉氣度愈發從容,人物愈發超逸,讓鴛鴦明知道不合規矩,可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賈璉見賈母派鴛鴦在這裡等自己,心中也歡喜:

“也不必等著,我就是飛到天邊上去,遲早也得要回家來不是?”

鴛鴦在前帶路,低聲笑語嫣然:

“沒有璉二奶奶在身邊,二爺臉上倒越發滋潤了。”

賈璉也笑道:

“在外面哪有家裡好?鴛鴦姐姐就過得比我滋潤。

半年不見,出落得愈發好看了,可見是老太太會調理人。”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可聽在鴛鴦耳中,卻是另外一個意思,登時耳朵根兒就紅了。

進了賈母的院子,只見兩邊穿山遊廊廂房前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嘰嘰喳喳地很是熱鬧。

臺基上閒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鬟,一見賈璉來了,都爭著去回話說:

“璉二爺回來了。”

趙姨娘趕上來打簾子,賈璉進了屋。

見賈母坐在正中,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左右相陪,一旁坐著迎春、探春、惜春,一邊坐著李紈和寶釵。

賈璉趕忙快步上前,給賈母磕頭問安,賈母笑道:

“他是功臣,你們趕緊替我扶他起來。”

賈璉笑道:

“老太太這句誇獎,孫兒就照單全收了。

姑丈的病也好了,孫兒替老太太把林妹妹又從揚州給帶回來了,可不是功臣?”

賈母笑道:

“這一趟果然是辛苦你了,還聽說你給皇上辦了大事,果然是出息了,不枉費我疼你。”

王夫人臉上微笑不改,只能在手裡狠掐佛珠——福兒一去就沒了訊息,雖說早就想好了推搪的說辭,可王夫人心中到底是忐忑。如今賈璉回來了,還把黛玉又帶回來了,這小子是故意在跟自己對著幹。

王夫人朝寶釵看去,見寶釵穩如泰山,心中暗贊:這才是我王家的女兒。

那邊賈璉一一與屋中各人見禮,賈母拉著邢夫人的手,笑道:

“我還得再說一遍,你是個有福氣的。兒子出息了,你臉面上也光彩。”

邢夫人陪著笑,只說了一個字:

“是。”

賈母又道:

“你多疼他,他孝敬你,一家子都和和睦睦的,才是一家子的福氣。”

邢夫人陪著笑,不負眾望地說了一句尷尬話:

“他不是我親生的,我也儘量疼他,他孝順不孝順我,也只能由他不由我。”

賈璉心道:

二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