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的,怎麼讓人聽著那麼難受呢?

先說什麼老子是人中龍鳳、文采風流,然後問捐了幾品官,就好比先猛誇一通老子有錢,然後問我:你身上這褲子是拼刀刀上打完折25塊的那種吧?

但賈璉此行的目的又不是來找他嚴焱的,於是賈璉一笑,坦然道:

“不才少年之時不知好歹,只嫌讀書太苦,不肯用功,乃是個無知紈絝。是靠著家中先祖的功德,才得以捐了個五品同知的閒職。

近來雖已幡然悔悟,決意痛改前非,奈何已是‘老來方知讀書遲’了。

如今蒙皇上恩典,破格提拔在京裡做了順天府的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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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學生們立刻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啊?才這麼年輕就已經做了知府啊?”

“他不是正經科舉出身,捐來的前程如何能當實任官員?而且還是順天府知府這等重要職位?這簡直是壞了體制啊。”

“何止不是正經科舉出身!你聽不出嚴學長那話裡的意思啊?這人是靠家中權勢捐的官,能有什麼學問?肯定連個秀才都沒考上。”

“哎呀這等紈絝子弟能在朝廷中做得風生水起,難怪嚴學長屢屢說朝中清流被排擠踩踏,可嘆可嘆!可恨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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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焱沒心思理會旁人議論什麼,他此時正懊惱得很。

他是聽見賈璉說到官職,這才忽然想起來,好像確實是在邸報中見過,說順天府原知府升遷,將其下的同知拔選成了知府。

那時候嚴焱不過一眼帶過,心中只想著若是自己頭上的樹鬱能調走,那麼自己這個同知是否也能如此順利拔選?

竟不知那邸報裡所說的,原來竟是眼前這個賈璉!

這個才剛剛二十歲的年輕人,竟然已經是朝中執掌京畿的三品大員。

嗨!真真不該多嘴問他官職!

如今問出來了,人家是三品,自己是五品,難不成自己還要給他跪拜行禮不成?!

混賬!

想起自己‘三更燈火五更雞’地多年苦讀,才好不容易金榜題名。

得了榜眼,進了翰林院,本該一路升遷直奔內閣而去,誰料想因為一件小事得罪了南安王爺派系中人而遭彈劾,太上皇也未查,直接下旨,便將自己謫貶去了渭南做了個縣官。

嚴焱是個百折不撓的性子,認定自古真金不怕火煉,在渭南期間,勤政愛民,兢兢業業,終於做出了成績,三年後又得到了提拔。

誰料想“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平白無故又被北靜王欺壓,只得委屈做了個五品同知,被樹鬱那等昏官壓在頭上,天天受氣。

再看看眼前這個一無是處的紈絝賈璉,估計連《論語》都背不出幾句來的白痴,竟然一捐官就是個五品同知,而且如今又升任了三品順天府知府,後面還不知要怎麼一路高升呢。

天地何其不公也!

嚴焱越想越是心中做酸,又聽賈璉說道:

“正因為我明白自己得官本屬僥倖,走的並不是尋常路數,更覺得自己年少時的荒唐,需得想方設法彌補之前不讀書的虧空。”

他這話說得很是懇切,但在嚴焱聽來,卻是怎麼聽怎麼刺耳。

哦,合著你這種浪蕩子弟享樂夠了,荒唐夠了,一正經下來就立刻能當大官飛黃騰達?反倒是我們這些莘莘學子,好容易苦熬出來的還得委屈受人欺負?

心中越想越不忿,嚴焱咬牙笑道:

“哼哼,我還真真是肉眼凡胎啊!

竟沒瞧出來賈大人的廬山真面目,原來竟是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孽海白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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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賈璉可真明白了,嚴焱這是猛衝自己開炮啊。

我招你惹你了?你這一句一句的,越說越不是味兒。

我之前又不認識你,從剛才一見面,咱們都客客氣氣的,我也沒得罪你啊,你這是幹嘛呢?

還‘孽海白蓮’?老子又沒拿屠刀屠了你全家!

成佛?成什麼佛?我佛你全家的頭!

於是賈璉一笑:

“沒瞧出來才是正常的。

真人之所以不露相,就是為了避免被小人追著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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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書友先生放下手裡的信,臉上的表情一直都是笑吟吟的,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賈公子既然正好趕上清明詩會,那就是‘相請不如偶遇’的有緣人,不如咱們一道行樂。

過後,咱們出個‘林泉會’的小詩冊子,也是一件雅事嘛。”

嚴焱立刻明白了恩師的意思。

林海來了信請恩師去京城開書院分院,恩師並不想去,又不好明著駁林海和賈璉的面子,於是故意要在這詩會上讓賈璉明白自己的水準,主動知難而退,大家不傷和氣。

清明當日,大名鼎鼎的“鶴山書院”在“林泉高致”舉辦詩會,這本“林泉會”的詩冊少不得就要由書友先生親自作序,還有這一眾天下文生的頂尖學人錦心繡口的詩作,必定要文印萬冊,被當世學子搶購。

而且這詩冊的《林泉會序》就算不是書友先生親自書寫,那也要由在書院中做教授的彌符先生書寫,雖不能與《蘭亭集序》相比,也是當世書法大家的作品,必定要被人爭相前來書院觀摩。

在這樣文動天下的詩冊裡,半文盲賈璉敢寫什麼?他又能寫什麼?

但凡不想死得太難看,賈璉就只能趕緊告辭。

哼哼,我還偏偏就不叫你告辭!

想到此處,嚴焱反倒真心笑了出來,上前一把拉住賈璉:

“我恩師一番盛情,賈公子可不能不給面子啊!”

說著話,見一旁的四名教授、八名教習已經讓好了位置,嚴焱兩手拉著賈璉,也就坐在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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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沾巾雨,應憐側帽風。

花眠山色裡,柳笑水聲中。

晴草浸當道,紙鳶鳴半空。

墦間人散後,烏鳥正西東。”

一個十二、三歲的瘦小學生念罷,書友先生含笑捻鬚點頭:

“登雲雖才進書院不到一年,就能做出這樣的詩來,好,好啊!

方才做的這十八首詩裡頭,還是黃臣的那句‘人乞祭餘驕妾婦,士甘焚死不公侯’頂尖。

他每日案牘勞形,還能文思不減當年,可見是一直讀書不輟啊。”

嚴焱面上謙虛,心中亦不免甚為自傲,瞥著曲水流觴中的杯子,終於盼到它停在了賈璉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