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雨紛紛。

不過,這回清明節的雨同茱萸一個德行,忽然間就沒了耐心,只下了一個來時辰就停了。搞得路上的行人都沒來得及斷魂,牧童沒來得及指路,杏花村的酒家也沒多做幾單生意。

不過這對賈璉來說,倒是件好事。

他腳上那雙青緞粉底小靴可是布底兒,踩了水就打滑,再沿著青石板的臺階登鶴望山,只怕少不了一步一磕頭。

這麼恭敬的大禮,“鶴山書院”的山長書友先生未必受得起。

.

今天從林宅出來的六個賈璉裡頭,只有奔“鶴山書院”的這個是真的,剩下的,是茱萸和“俗不可耐四金剛”假扮的。

不過讓人額外的是,似乎那五個賈璉都比真賈璉像賈璉,所以那五個賈璉都有人緊緊跟蹤而去,就只有這個身穿布衣的真賈璉沒人搭理。

搞得賈璉屬實非常難堪,恨不得追過去給那五個跟蹤的笨蛋一人一個大耳帖子。

但後來轉念一想,這五個笨蛋最後肯定要淪為茱萸的玩物,拿可就絕對不止大耳帖子這麼簡單,心下頓時安慰了一些。

善念一起,賈璉還暗中祝福了一下那五個跟蹤狂,祝他們運氣好,能趕上茱萸玩兒累了的時候。

.

鶴望山山勢平緩,沿著山道拾級而上,沿路都有一條泠泠叮咚、潺湲不絕的清溪相伴。

中途溪澗落差變大之處,便形成一道道飛花濺玉的瀑布,一路上水汽氤氳,清新之氣沁人心脾。

賈璉一路走,一路讚歎。少頃,又聽得遠遠傳來幾聲曠遠悠長的鐘聲,更不由得由衷讚歎:

“好個靈秀之地!”

及至走到書院門口,賈璉已經在茂林、修竹、清泉之間洗淨了凡俗塵心,竟生出些“若不立刻拿出聖賢書來苦讀,便是人生罪過”之感。

原本以為如此大名鼎鼎的書院應該規模很大,卻不料只有一個低矮的竹門,門上一塊木匾,其上用墨筆大書空靈俊逸的“鶴山書院”四字,竟然連漆都沒上。

竹門大開,也無人看守,賈璉一路走進來,連個過來阻止或者盤問的保安(錯了,應該是書童)都沒有。

進門來,迎面便是一片鬱郁蒼蒼的紫竹林,林旁有一鬆一石,石上刻著一詩:

一雙幽色出凡塵,數粒秋煙二尺鱗。

從此靜窗聞細韻,琴聲長伴讀書人。

穿過紫竹林,便是幾間青瓦灰磚的房舍,掩映在一片草木蔥蘢之中。

院中打掃得很是乾淨,但沒人。

探頭進屋裡,打掃得更乾淨,書、琴都在桌上,但還是沒人。

賈璉正納悶,忽然聽見一間房舍後面有掃帚掃地的聲音,趕過去一看,見是個年過七旬的布衣老者。

哎喲謝天謝地,走了一路,可算是見著活人了!

賈璉激動地朝老頭笑著一揮手,老頭只是翻了翻眼皮,然後繼續低頭掃地。

.

高人!這一定是高人!

而且還一定是掃地僧級別的高人!

那鬚髮皆白的外表,那悠然自得的神情,還有猛然看見賈璉時、那毫不吃驚的反應,絕對是一代宗師的派頭。

於是賈璉趕緊整理了一下衣服,走過去先恭恭敬敬行了一禮,然後才道:

“在下金陵賈璉,請問老丈……”

賈璉還沒說完,“宗師高人”極為不耐煩地大聲道:

“老張回家上墳去了,今天沒在!”

老丈?老張?這什麼耳朵啊!

.

賈璉還沒惱,“宗師高人”自己倒惱火了,狠狠將手裡的掃帚用力揮舞起來,把地上僅有的幾片落葉揚起幾個起落。

“高人”不解恨,氣哼哼嘟囔道:

“大清明節的,給老張放假,不給我放假!

短棺材小畢揚子!”

賈璉能聽得懂蘇白,也知道這最後一句話罵得很是下流——這淨出全國高考前三名的著名學府,這宗師也……也太接地氣了吧?

賈璉嘴角抽了抽,重新鼓起勇氣,繼續道:

“請問……”

“問什麼問!你是誰啊就有臉問!

三個月沒發工錢了!皇上家還不養餓兵呢!

要不是因為山長是我本家的四爺爺,我早就不幹了哩!”

.

原來眼前這位暴躁老者不是“宗師高人”本人,是“宗師高人”本家的大孫子。

靠!真夠孫子的!

不過,這暴躁老頭看著得快八十歲了,本書院的山長是他四爺爺……

好傢伙,那位書友先生少說也得一百多少歲啊,這是什麼神仙書院?

要不開個“養生學校”吧,專門傳授養生秘方,估計比培養學生還賺錢。

.

暴躁老頭看賈璉望著自己發愣,火氣更大,舉著掃帚像轟雞鴨似地把賈璉往外趕:

“出去出去!賊特兮兮的,不像好人!”

賈璉被他一路趕到大門口,迎面差點和一個牽著驢的中年人撞個滿懷。

倒是暴躁老頭一見那人,頓時跟變了個人似的,立馬恢復了方才賈璉初見他之時的平和氣度,寵辱不驚,上前規規矩矩一揖到地:

“小朱子給嚴老爺見禮。”

小朱子?

嗬——這快八十的老大爺,自己給自己的稱呼可真嫩啊。

那個被稱作“嚴老爺”的人中年人倒不以為意,顯然早已習慣於此,只問:

“這是怎麼回事?你趕他作甚?”

小朱子大爺規規矩矩躬身答道:

“回嚴老爺的話,書院的人都不在,這人就趁機鬼鬼祟祟進了書院來,也不遞名帖,又不說來歷,所以才轟他出去。”

把賈璉氣的!我一上來就說我是“金陵賈璉”,這老小子怎麼一嘴瞎話啊!怎麼長這麼大歲數的?

.

嚴老爺轉頭打量賈璉,見這個二十歲左右的俊秀年輕人雖只是一身布衣,卻難掩人物卓然,氣度不凡,便向賈璉一點頭:

“請問怎麼稱呼?”

賈璉趕忙施禮道:

“在下金陵賈璉,來拜會書友先生。”

那人見賈璉施禮的動作行雲流水,便知他家教極好,一笑道:

“我姓嚴,名炎,巧了,我也是來尋書友先生的。”

這回,寵辱不驚、耳音極好的小朱子大爺極為有眼色地不問自答:

“嚴老爺,今日清明,書友先生帶著一眾弟子去了‘林泉高致’,要到下半晌才回來。”

.

賈璉咧嘴一笑:

“他們都到‘林泉高致’給你湊這三個月的工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