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賈璉是頭一回見到傳說中的“精盡人亡”。

忒慘烈。

雖然沒見過活著的賈瑞,但應該也是個唇紅齒白的帥小夥吧。

估計真長成焦大那模樣,也未必有勇氣往王熙鳳身邊湊。

可眼前床上躺著的人,哪裡是個美少年?分明是一副形容枯槁、塌顏嘬腮、臉色蠟黃的德行,手裡還攥著一面兩面皆可照人的鏡子。

風月寶鑑!

賈璉正要上前,卻見那攥著鏡子的手竟然動了動!

與此同時,賈瑞的嘴唇也微微顫抖,細看之下,胸口也微微起伏——還沒死!

賈代儒的妻子白氏正趴在賈瑞身上大哭,此時也覺出孫子又有了氣息,猛然抬起頭,愣怔怔“哎呀”了一聲,又抱住賈瑞繼續大哭:

“我的瑞兒啊,你可不能有事啊,你爺爺和我就只有你這一個指望了……”

臉色刷白的賈代此時也儒顫顫巍巍地奔過去,拉住賈瑞的手:

“瑞兒,瑞兒,你璉二哥給你買人參來了,你吃了‘獨參湯’便能好了,你……你不能有事啊……”

賈瑞緩緩半睜開眼,眼神渙散無神,嘴唇一直在微微發抖,彷彿在用盡全力,想要說出最後的遺言一般。

白氏只顧了哭,賈代儒已經老淚縱橫,不住搖晃著賈瑞的手,把耳朵湊近賈瑞的嘴:

“瑞兒啊,你想要什麼?你要說什麼?跟爺爺說,爺爺豁出去什麼都不要了,也給你辦到。”

賈瑞的嘴唇抖得愈發厲害,終於,費力地吐出打著顫的兩個字:

“……嫂……子……”

.

嘿!

你妹的嘿,你丫的都快死了,竟然還惦記我老婆!

賈璉恨不得上去先扇賈瑞兩個脆生的大耳帖子。

你臨死還能要點兒臉嗎!

賈璉上前,要拿了風月寶鑑就走,這才發現賈瑞枯瘦的手彷彿鬼爪一般,死死攥著鏨著“風月寶鑑”四字的鏡把,比命攥得還緊。

在他摸到鏡子的剎那,賈璉聽到了鏡子懶洋洋的聲音:

“主人怎麼才來?叫鏡奴等得好生心焦。”

賈璉瞧了瞧身邊只顧著抱著賈瑞大哭的賈代儒夫婦,又瞧了瞧床上命若遊絲的賈瑞,也顧不上問鏡子如何來到此處,只在心裡向鏡子道:

“你給我聽著!

賈瑞自己nozuonodie,死有餘辜!

可我不許你拿我老婆的幻象去幹風月殺人案!敢給老子在幻境裡戴綠帽,看老子不燒爛了你八百回的!”

鏡子彷彿是吃飽了要打瞌睡一般,聽上去很沒精神:

“不敢不敢,鏡奴絕不敢唐突主人的女人。

況且鏡奴乃是天賜寶物,於風月場上,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專救那些聰明傑俊、風雅王孫,怎麼會殺人呢?

至於主人說賈瑞什麼坐待,鏡奴要為自己辯解一句。

並非是他坐以待斃,眼前的路都是他自己選的,鏡奴不過是順水推舟,送他一程而已。”

不等賈璉再開口,鏡子輕嘆一聲:

“主人息怒,請主人親自驗看。”

.

隨即,賈璉一個恍惚,已經身在一處花園的遊廊之內,彷彿是寧國府的會芳園,又彷彿不是。

他身邊站著一個面容白皙,五官俊秀的青年,正是賈瑞。

只見他正痴呆呆地望著遠處,口中只是喃喃不已:

“……嫂子……我那疼人的好嫂子,可教我等得好苦……”

好你個賈瑞,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死到臨頭了,你竟敢還惦記著我老婆!

賈璉正要衝過去就給這個不要臉也不要命的畜生一頓暴揍,卻聽鏡子幽幽問道:

“此人一路墮落至此,眼前只剩下最後一個機會,主人可要救他?”

賈璉一句“他死了活該!”本來已經衝到口邊,卻又陡然生出些好奇,反正賈瑞是死定,早一會兒還上晚一會兒也沒所謂,大不了就是多捯幾口氣兒的事,便問:

“他都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救?”

“上天有好生之德,尚未嚥氣之前,總還有一線生機。

本來方才他已經嚥氣,他的三魂七魄,鏡奴已經吸食了十之八九。

但主人既然來了,鏡奴少不得就要再留下他最後的一縷魂魄,交由主人定奪。

到這最後一關,若主人要救他,只要能勸說引導他脫離幻境,他便能得救。”

言語間,幻像已然開啟。

左邊遊廊遠處,搖搖喬喬走來鳳姐兒俏麗的身影,而右邊遊廊的遠處,跌跌撞撞奔來的是賈代儒夫婦。

賈瑞朝左邊看看,色相滿臉;又朝右邊看看,似乎也心懷愧疚。

賈璉抱著肩膀,只冷眼瞧著。

鏡子很奇怪:

“如此試煉,乃是生死抉擇,主人一向心地良善,難道不勸說引導他麼?”

“我為什麼要勸說引導他?

他打我老婆的主意,我還救他?

你哪隻眼睛看見我長了一身的賤骨頭?”

鏡子嘆息道:

“果然是人性本惡啊。”

“呸!什麼人性本惡,還是人性本善。

人性就是人性,有人善,也有人惡。

動不動就一竿子打翻全體人類,你們這幫子神仙怎麼那麼幼稚低能呢?”

賈璉看著賈瑞來氣,順便也懟了鏡子一頓。

“老想靠著考驗人性來得出個什麼非黑即白的結論,你們這幫子神仙也是忒閒得蛋疼。

我告訴你,賈瑞就是又蠢又壞,他自己墮落,自己選擇墮落到死,跟別人救不救他沒關係。

我心存良善,但不是分不出好壞,能救的要救,不能救的就不救。這種臨到死還沒活明白的人,救了他就是害了更多人。”

賈璉和鏡子說話之間,賈瑞已經做出了選擇,他朝著鳳姐的身影大步跑過去,口裡喊著:

“嫂子……我來了……我的好嫂子……”

在他的身後,是賈代儒夫婦撕心裂肺的哭喊:

“瑞兒啊……我的瑞兒啊……心頭肉啊……”

.

賈璉厭惡地一揮手:

“養他長大的至親哭成這樣都叫不住他,還有誰能救他?

趕緊的,快把他弄死算了,留在人間也是禍害。”

鏡子頓時精神抖擻:

“遵命!主人果然大仁大義!”

瞬間,花園消失,只剩下一片虛空。

賈瑞頓時不見了王熙鳳的影子,正發瘋似地大喊“嫂子”,忽然一道金光兜頭壓下,賈瑞瞬間化作一縷濁氣,被金光吞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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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代儒夫婦撕心裂肺的哀號陡然而起,賈璉也自幻境中回神,只見床榻上的賈瑞,已經徹底油盡燈枯,成了一副枯槁的屍首。

而剛好此時,興兒興頭頭地跑進來:

“二爺,二爺,人參買來了!頂頂好的整根大人參!”

賈代儒夫婦聞言,更是將頭抵在賈瑞身上,哭得死去活來。

賈璉擺手讓興兒先退下,自己則從賈瑞手中取過風月寶鑑揣起來,又給賈代儒留下五十兩銀子傳送賈瑞,便出門去了。

他懷裡的鏡子吞噬了賈瑞的整副魂魄,彷彿是吃撐了一般,愈發懶洋洋的:

“主人當真好心,還賞了那個下流種子一副棺材板。”

賈璉坐在小轎中,滿臉不屑:

“那五十兩銀子是給賈代儒的。一介窮儒,七十多歲,先喪子又喪孫,就當我做善事了。

誒?不對啊,賈瑞那孫子拿了那對金釵,他就應該還拿了我一百兩銀子呢!”

“金釵不是賈瑞偷的,那一百兩銀子人家早就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