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喲!你爹來了!”

賈璉忽然一聲驚呼,如同一桶冰水醍醐灌頂,一個焦雷劈中頭頂,嚇得賈蓉頓時酒醒,受驚兔子似地躥出去,眨眼間已經在七八步之外垂手侍立,規矩得堪比每天操練八百遍的儀仗隊。

賈璉不過是想嚇唬他一下,讓他醒醒酒,誰知道賈蓉的反應這麼大,跟踩電門似的。心裡有點過意不去,就嘿嘿賠笑道:

“你父親沒來,是我哄你玩的,不當真的。”

賈蓉原本已經驚出了一身冷汗,心口裡突突亂跳,此時忽然聽說是賈璉騙他,一時怔住,好一陣子才緩過來。

見賈璉賠著笑連連賠不是,也只好埋怨一句:

“別的怎麼哄我也罷了,怎麼說我父親呢?這個二叔越發沒個二叔樣了。”

賈璉上前摟著他肩膀道:

“做二叔的沒個二叔樣,你大不了不搭理我。

可若是當父親的沒個父親樣,那才麻煩大了呢。”

這句話戳中賈蓉心事,不由一聲苦笑:

“那又能怎樣?躲又躲不開,惹又惹不起,還得順著他的意,還得遮著他的醜,都不曉得這到底是順著天理人倫還是逆著天理人倫。”

他這話說得半明不明,但賈璉卻聽得明白,心中一動:

蓉哥兒果然並不是個糊塗人。

如此一來,寧國府還算有希望!

“你若是想躲開,也並非什麼難事。”

賈蓉白了賈璉一眼:

“二叔說得輕巧。

我拿什麼和二叔比,能討了老太太歡喜,能替政二老爺管家,就能在那邊有了自己的院子獨居,跟老宅裡的赦大老爺隔著一道府院牆,自然算是躲開了。”

“嘿!你小子真是個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

我好心幫你,你倒先給我打一棒槌再說。”

聽賈璉開罵,賈蓉也自覺方才扯出賈赦與賈璉有些說得過了,趕緊反手拉住賈璉,搖著手求道:

“侄兒是個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吃醉了酒只知道胡沁,二叔別生侄兒這張臭嘴的氣。”

賈璉見識了賈蓉的油滑,想來他在賈珍面前當兒子也委實不易,若非油滑到了無恥的地步,也難活到今日。於是便笑問:

“我這裡倒有個主意,你若能做得,管保你過得比現在舒心。”

賈蓉一聽,忙道;

“二叔疼我,有何主意,快些說來,侄兒沒有不依的。”

“你如今身上只有個黌門監的身份,這國子監生員的身份還是聖上恩蔭而得,也就是個名聲略好聽些罷了,倒不如實際弄個前程出來,若有機緣,便可以脫離開來。”

賈蓉聞言卻連連搖頭擺手:

“沒用沒用,二叔別生氣,侄兒才敢說,就二叔身上捐的那個五品同知,也不過是個虛銜,既無實權,也無去處,不過是做老子的在外面說起來好聽些罷了。”

賈璉呵呵一笑:

“這等文職虛銜當然不過就是圖個好聽,但若是個武職,哪怕就如小謝那般在團營做個指揮,每日在外練兵巡視,也不用守在家裡看人臉色了,卻不是好?”

賈蓉更是將頭搖成了個撥浪鼓:

“我父親斷斷不肯的。

他自己做著三品威烈將軍,卻是最瞧不上武職,只說他這是祖宗承襲沒有法子,一個月都不願往兵部去一趟,只嫌棄武職都是大老粗。

二叔在我這個年紀,大老爺就已經給捐了個同知,我到如今都只能死活每日守在家裡熬著,還不是因為我父親一心也要等機會給我捐個同知這等文職?

之前又不是沒有武職,他一概都不允,尤其是要實際帶兵的,我父親更是絕不會叫我去的。”

“就問你,你自己肯不肯去?”

“我……我是個沒主意的。”

看賈蓉又恢復了一副受氣包德行,賈璉失望不已: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懶得跟他再廢話,賈璉轉身就走——人沒出息,天都救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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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瞧著快走到榮國府了,忽然背後腳步聲急急追來。

回頭看時,卻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賈蓉。

一張眉目如畫的俊臉,此時跑得通紅,簡直如同海棠花一般。

這娘娘腔似的小帥哥,趕上來一把拉住賈璉,喘息未定,就急著道:

“二叔,我願意,只要能躲開就好。

若能向小謝叔那樣,也活得很是痛快。”

賈璉大笑:

“蓉哥兒,長大了!活明白了!”

叔侄二人在路邊又計議幾句,這才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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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才一進自己的院子,平兒就含笑迎了出來:

“二爺可回來了,二奶奶特意給二爺預備了夜宵呢。”

到了身邊,又小聲悄悄道:

“我還沒敢告訴二奶奶我屋裡丟東西呢。

二爺啊,那釵子過幾天要戴,這可怎麼好?”

賈璉也悄悄朝她一擺手,低聲說了句:

“先別說,就這幾日,釵子我給你找回來。”

接著朗聲笑道:

“我吃了酒,不吃夜宵了。”

正房屋門一開,露出王熙鳳俏麗風騷的身形,聲音嬌媚裡帶著霸道:

“既然是給你預備的,我管你吃了多少酒,也得陪我吃夜宵。”

賈璉是個通透人,知道她這是今日在寧國府裡得了威風,特意向自己示好,便笑道:

“遵命,遵命。”

賈璉走過鳳姐身邊,鳳姐故意低聲埋怨:

“都是你給我找了這許多事情,一天下來,大事小情的,足足料理了百十件,害得我午飯吃得匆忙,晚飯都沒顧得上,這會子還要等你這個沒良心的。”

說著話,伸出一根春蔥似的修長手指,在賈璉的胸口上輕輕一戳,聲音柔膩:

“白天夜裡都不知道要心疼人家。”

賈璉被她戳得麻酥酥的,趁勢一把攥住鳳姐的手:

“可戳死我了,也沒人心疼我。”

他兩個調情也罷了,倒是把跟在後面的平兒羞得紅了臉,可鳳姐不發話,她又不敢走,只得一直低著頭,直到聽鳳姐吩咐:

“平兒,趕緊叫廚房做醒酒湯來。”

趕忙應一聲,低著頭逃命似地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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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屋,便聞得熏籠裡燻了暖香,炕桌上擺著一碗酒釀清蒸鴨子,一碗火腿燉肘子,一碗蝦皮白菜,一盤蒸芋頭,還有一大碗野雞崽子湯,賈璉笑道:

“這夜宵也忒豐盛了,吃了還睡覺不睡?”

鳳姐關了門撂下簾子,將賈璉朝炕上按著坐下:

“過會子自然有事情叫你消食,只怕還不夠呢。”

賈璉心裡發熱,身上發熱,鳳姐卻故意不搭理,坐到賈璉對面,一本正經問道:

“我倒要請教璉二爺,到底是使了什麼手段?叫珍大哥對你誇得停不住口?

今日我去東府理事,珍大哥只是一味地說‘什麼都可’,臨了還託我帶了一隻白玉如意給你,說是要謝你,這到底有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