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業閉著眼狠狠搖頭,將手在椅子扶手上用力拍了幾拍:

“十有八九是那不爭氣的回來了。”

說著話,三兩下抹乾眼淚,起身趕緊去開門。

而門外之人卻愈發不耐煩,不住將門砸得“咣咣”響,催命一般。

大門一開,果然是秦鍾,滿臉通紅,滿身酒氣,歪歪斜斜給一個十五六的小廝扶著進來。

秦業扎叉著手,只是急問:

“這……這怎麼吃醉成了這樣……”

那小廝半扶半拖著秦鍾進來,也不知該往哪屋裡送,只朝秦業道:

“秦老爺,小的叫杏奴,秦小爺跟我們柳大爺在眠花小築吃醉了酒,我們大爺叫小的將秦小爺送回來。”

秦鐘不知吃了多少酒,身子綿軟得糖稀一般,口中卻還在低聲不住叨咕:

“雪隱鷺鷥飛始見,柳藏鸚鵡語方知……媚眼善引,纖腰慣消……”

賈璉看秦業沒主意,便也出屋來,提醒秦業:

“令郎住哪屋?趕緊叫人扶進去。”

秦業這才明白過來,將杏奴引到東廂房去。

待安頓好了出來,賈璉才問:

“柳大爺是哪位?”

杏奴見賈璉舉止穿著,知道眼前這位乃是富貴中人,不敢怠慢,規矩答道:

“小的主人柳大爺住在東街上,大號叫做湘蓮,與秦小爺都是榮國府裡寶二爺的朋友。”

柳湘蓮?

就是《紅樓夢》裡的“冷二郎”嘛。

一個破落的世家子弟,雖然不愛學習,但也算多才多藝。

有馬有房,沒爹沒孃。

賭博吃酒,耍槍弄棒。

眠花臥柳,吹拉彈唱。

年輕貌美,享樂月光。

此人性格豪爽,不拘細事,是個俠義之人,而且不在意世俗偏見。作為世家子弟,他喜歡喜歡唱戲,還尤其喜歡唱“生旦風月戲文”,根本不理會被誤會成“下九流”的戲子。

一想到薛蟠那色鬼打柳湘蓮主意,結果就被“小柳兒”暴打一頓,賈璉對這個尚未謀面的柳湘蓮好感度暴增,但一想到小圓臉兒和秦鍾,又有些不悅。

看秦業一副不知所措的尷尬模樣,賈璉只得替他說道:

“你回去跟你家柳大爺說,秦鐘的姐姐昨夜剛沒了,後面這些日子,少不得他要處理家中的喪事,近期就不便飲酒高樂了,請柳大爺見諒。”

他知道秦業沒有賞錢打發別人家的小廝,便又替他給了杏奴一兩銀子:

“今兒你送秦鍾回來,這是秦大爺賞你的。”

打發走了杏奴,賈璉還是覺得普通家庭出身的秦鍾在和寶玉的交往之中,學了一身的紈絝習氣,便囑咐秦業,趕緊再給秦鍾另聘一位先生在家唸書,免得去賈家學裡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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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秦家出來,賈璉有了新想法。

好好的秦鍾,到了賈家的學堂裡,就變成這個德行,這說明賈家的學堂裡出了嚴重的問題!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啊。

可賈家的學堂,一派烏煙瘴氣。

小圓臉兒肯去上學,目的竟然是“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藉機跟秦鍾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而薛蟠則更是“偶動龍陽之興。因此也假說來上學讀書”。

再到了金榮、香憐、玉愛之流,則圖的是“學裡茶也是現成的,飯也是現成的。不是因你在那裡唸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

問題很嚴重,嚴重到刻不容緩。

振興賈家,得從抓教育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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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心事,賈璉已經走到了衚衕口,迎頭竟然遇到了滿臉不情不願的賈蓉。

賈蓉此時十七八歲,生得面目清秀,身材俊俏,此時雖已換了素服,但仍然輕裘寶帶,騎在高頭大馬上,一派富貴。

賈蓉一見賈璉,趕忙從馬上下來行禮:

“見過璉二叔。我爹叫我來秦家,報喪。”

賈璉猜想他怵頭此事,便開解道:

“那你去罷。

你父親託我去跟秦家說的話,我方才也已經都說了,秦家倒沒有什麼說辭。”

賈蓉果然長出一口氣,笑道:

“那倒便宜了,我進去說句話就出來,二叔且等我一等。”

說完也不再上馬,腳步輕快地跑進衚衕去。

賈璉瞧著賈蓉的背影,心中納罕:

他這反應像是死了媳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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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時,賈蓉就從秦家出來了,跑到了賈璉面前,滿臉輕鬆:

“秦家通情達理,也算是省事了。”

回身吩咐跟著的小廝:

“你們先回去,告訴家裡,說我跟二叔晚些回去。”

等小廝們一走,賈蓉更是眉開眼笑:

“自打二叔回來,咱還不得空快活快活,明日秦氏一發喪,也是一頭子麻煩事情。

不如趁著今晚,我陪著二叔去我尤二姨三姨那裡,喝酒閒談,好兒多著呢。”

賈璉想起可卿的行事人品,再瞧著眼前死了老婆仍能開心到飛起的賈蓉,只覺得不可思議。

“人說‘一夜夫妻百夜恩’,你這也忒不講究了,好歹你也要悲傷些才說得過去。”

這是賈璉頭一回同賈蓉說話,便儘量把話說得隨意些。

賈蓉早習慣了賈璉這個沒什麼權威的“叔叔”,便嘻嘻笑道: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她時運不濟,命該如此,我也擰不過大天去。

再者,哪裡就輪得到我來悲傷?家父從早上就已經得淚人一般,捶胸頓足,恨不得替她死了才好呢。”

賈璉瞧著賈蓉全無所謂的笑臉,彷彿說的全是別人家的醜事,心中深深感慨:

見過戴綠帽的,沒見過戴得這麼坦然的。

小夥子,你才真是真正的忍者神龜啊。

賈璉心中實在替可卿不值,這才真真是“女兒悲,嫁個丈夫是烏龜”——薛蟠果然是殺人誅心的大詩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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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蓉哪裡知道賈璉此時所想,繼續笑道:

“我爹今兒沒心情,必定不會去三姨那裡,咱們不如趁著機會去樂呵樂呵。

我那尤三姨年紀與我同歲,是個極綽約風流的,叔叔一見,包管連魂兒都飛了。”

賈璉忍不住一聲冷笑:

“你們父子倆還當真是能尿到一個壺裡的。”

賈蓉早就無恥慣了,哪兒在意這等話?

“都是自家的玩意兒,又沒便宜了外人?”

賈璉正要啐賈蓉,忽然對面來了一隊兵丁,直接將二人圍在正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