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推辭再三,奈何曲四平這等老實人執拗起來,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

賈璉說出心裡所想:

“老曲,我原是好心幫你,如今倒好像是我憋著心思要強佔你的燒鍋一般。”

曲四平老淚縱橫,拉著賈璉道:

“二爺呀,我活到這把年紀,心裡不糊塗。

我明白得很,像我們這樣的外鄉人,只會一把子手藝,在本地又沒有靠山,守著這樣一個釀酒的寶地,那就像是個三歲的孩子,捧著個金元寶上街,誰人不惦記啊?被搶是遲早的事情。

這回若不是二爺給我們出頭,別說這燒鍋了,我們早晚連命都保不住。

其實,上回二爺替我們還了蘇大牙的錢,這燒鍋就應該是二爺的了。

何況二爺還救了我們兩回,給酒花請大夫看病,又花了不少錢,於情於理,早都是這燒鍋的主人。

如今,還替我們家做主,收拾了項家人,給我大哥建了祠堂,將燒鍋託付在二爺手裡,我爹、我大哥在九泉之下也能夠安心了。

唉,我命裡註定沒有兒子繼承家業,只有酒花一個女兒,雖然學了我的手藝,可偏偏又燒成了個廢人,我們老兩口還能有什麼指望?

這幾十年來,就為了守住這個燒鍋,我們兩老一小,日夜揪心,也算是心力交瘁,實在是挺不下去了。

項家賠了五百兩銀子,二爺給我,我也就厚著臉皮接了這一大筆錢。既然這銀子足夠我們老兩口回老家買地養老,再給酒花招一個上門女婿,也是個不錯的結果。”

賈璉想了想,用力拍了拍曲四平的肩膀:

“老曲,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你跟我說句心裡話,買了田地,你會種麼?還有,你真捨得以後不做釀酒這一行了?”

曲四平一愣,半晌才道:

“我這輩子,就只會釀酒。”

“那不就得了?

你如今手裡有了五百兩銀子,心裡也該踏實了。你願意回老家買地也好,就在這附近買地也好,僱人種田你收租,以後都是你家的產業。

我做了這‘福水燒鍋’的東家,燒鍋上下雜事都由我打理,但字號不改,夥計不換,你還是留下來,專心釀酒。咱們齊心合力,必得讓它成京城第一號的大燒鍋。

以後賠了算我的,賺了錢你分三成走,夥計的工錢也算我的,你看可好?

還有,酒花雖然是個女孩,對釀酒也是真心喜愛,不如讓她也在這裡做些釀酒的事情,到底比讓她回老家去種地要好些。”

曲四平連連搖頭擺手:

“沒有這個道理,沒有這個道理。

我們拿了這許多銀子,這燒鍋東家本就應該是二爺。

二爺不嫌棄我的手藝,僱我們父女來釀酒,給工錢就好了,行裡絕沒有給夥計分紅三成的道理,這壞規矩啊。

反正二爺要是僱我,我最多隻拿一成分紅,多了拿著燙手。”

賈璉按住他的手:

“老曲,你不是我僱來釀酒的,你還是這燒鍋的大拿。”

“大……拿,大拿是啥意思?”

“就是……就是總把頭。”

“總……把頭?啥叫總把頭?”

賈璉一拍自己的腦門:

“哎喲我的老曲,你可愁死我了。

就是這燒鍋裡所有釀酒的事兒,還是你說了算,該幹啥就還幹啥。

買料賣酒這等跟外人打交道的事兒,交給我。

你要是想報答我,就一門心思給我釀出好酒!”

一說到酒,曲四平又嘆氣了:

“二爺啊,我……唉,我對不住您啊,新釀出來的這批酒,味兒不對啊。”

“味兒不對?釀成醋了?”

賈璉心頭一沉,得,又出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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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木悶頭悶腦地拎了個酒罈子進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跟哄孩子似地慢慢開啟酒封。

一股淡淡的酒香飄了出來,賈璉聞了聞,不錯啊,有那麼點兒意思!

曲四平卻在旁連連搖頭:

“我還是覺得用糯米做酒麴不行,把燒酒的剛烈氣味都給衝沒了。”

老木悶悶說了句:

“娘們兒酒。”

酒倒到碗裡,清澈如水,酒香淡淡,柔綿悠遠。

曲四平指著老木咬牙:

“我就說用木炭過濾兩遍,結果你跟老韓倆人,分別帶著人給我過濾了兩遍。

這折騰過了四遍的酒,連酒花都出不來,哪兒還有燒酒的魂兒啊?”

賈璉倒覺得這酒的味道似乎有些熟悉,便端起來小小嚐了一口。

清澈如水晶的酒液,入口微辣,隨即化為滿口清香。

隨著酒液下喉,暖洋洋的溫熱如同一雙溫柔可人的小手,輕輕撫摸下來,一股熨帖之感隨之流遍四肢百骸。與此同時,口中又微微返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延綿不絕。

賈璉忍不住又再端起碗。

一口一口又一口,舒服舒服真舒服。

直到將一碗酒都喝乾了,賈璉才眯著眼長出一口氣:

“舒適——”

睜開眼,看著瞪著眼圍觀自己的曲四平和老木,賈璉很是驚訝:

“你們就沒嘗過這個酒?”

曲四平皺眉擺手道:

“不用嘗就知道,這味兒一聞就不是燒酒的味兒。”

老木瞪著眼:

“我嚐了,說燒酒不燒酒,說南酒不南酒,香不拉幾的,軟不拉幾的。

我還是愛喝燒刀,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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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了!

賈璉一拍大腿,忽然明白為什麼他覺得這個酒味有一點點似曾相識——在姑蘇柔娘酒館裡嘗過的冬釀,就有些這個酒的意思。

但這酒又經過蒸餾,再加上四遍過濾,果然更加清澈清香。

賈璉拍著曲四平的肩膀:

“老曲啊,說到釀酒,我不如你,說到懂酒,你不如我。”

裝上五壇酒,直奔東風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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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老闆一見賈璉,立刻滿面笑容,屁顛兒顛兒上來:

“二爺安好,二爺吉祥,沒見二爺來,我這怪想二爺的。”

賈璉一指車上的酒罈子:

“二爺今兒不是來喝酒的,二爺是來賣酒的。”

春老闆一愣,隨即趕忙應承:

“好的好的,這五罈子酒我都要了,二爺要多少錢?”

“先說要,後問價,春老闆是生意人,這是賣我人情,不是真心跟我說生意。”

春老闆一見賈璉通透,趕忙賠笑:

“二爺對我們酒樓有恩,您帶來的酒,小店求之不得。”

“在商言商,咱生意上別談恩情,否則不長久。

這五罈子酒,我不要你買,就擱你這裡寄賣。”賈璉對自己的酒,相當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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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賈璉又來到東風樓,春老闆捧上二十兩銀子,說是此酒全都賣了。

賈璉心中大喜:

“我這酒結合了南米酒和北燒酒的優點,必定大受歡迎。

我這就讓燒鍋再送二十壇過來。年末之前開啟銷路,春老闆,有的你賺。”

卻見春老闆面露難色,不住地搓手。

賈璉正要問,只聽身後有人大聲道:

“姓春的!你他孃的敢揹著老子不知道,偷著賣別家的酒,你活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