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瞧了瞧滿臉慈愛笑容的賈母,又瞧了瞧慈眉善目半垂著眼皮的王夫人,再瞧了瞧她右手拇指指甲狠狠掐住的佛珠,展眉一笑道:

“都是自家親戚,本就是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若是親戚到了門前,不請人家來家裡,倒叫外人笑話了。”

說完這話,瞥見王夫人手裡掐著佛珠的指甲鬆開了,便又皺著眉低下頭,似乎滿腹心事。

賈母仍舊未作評判,轉而去說要預備元春生日節禮的事情。

又說了幾件府裡的事情,賈母便讓大家散了。

賈璉故意和王熙鳳走在最後,他正想找個岔子留下來,賈母卻先發了話:

“璉二,你留一步,我倒要問問你昨兒那燒餅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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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去後,賈母叫鴛鴦重新換了茶來,拉著賈璉坐下,問道:

“方才說起薛姨媽來京的事情,你說了句場面話,之後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這會子能說了吧?”

賈璉從鴛鴦手裡雙手接過茶來,喝了一口,笑道:

“這一肚子心裡話,就等著跟老太太說呢。

方才孫兒那話倒也不是場面話,薛姨媽是太太的親妹妹,如今王子騰又要調任外省,不接薛姨媽來家裡住些日子,也叫人家說咱們不顧人情。

前面那句‘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也是孫兒的心裡話。

王子騰那裡得了好差事,大家都沾光好辦事也是真的。可薛蟠當街打死人命,此時不查出來也罷了,一旦捅出來,也是大家都要作難的事情。

再說薛蟠能做出這等沒王法的事情,人品、性子只怕都有些不佳,這要是在府裡天天走動,帶壞了賈家其他子弟事小,若是帶壞了寶玉,才是最了不得的。”

賈母含笑聽著,聽到此處,不由點頭稱讚:

“果然有見識了,你接著說。”

賈璉見開場不錯,繼續道:

“再說那位薛大妹妹,說是要送進宮,不過是個藉口。

先說她出身不過是個皇商,並非宦門貴女,就說有了薛蟠打死人命一事,想矇混過關是不可能的,從名從德,她入宮選妃都已成妄想。

太太曾說,薛家想讓薛大妹妹去選為公主、郡主的入學陪侍女官。可縱然能得個才人、贊善的封號,做這等不見皇上的女官,於家族中並無甚榮光,更無甚實惠。白白耽誤到二十七八歲再放出宮來,嫁人都只能做續絃,薛姨媽只此一女,未必會捨得。

倒是太太今日說的‘必要尋個有玉的才可婚配’,聽著彷彿是奔著咱家寶玉的意思。

孫兒倒不是說寶玉不能娶薛大妹妹,只是一來寶玉年紀還小,須得讀書上進,二來,老太太最疼寶玉,寶玉的婚事,少不得還是得老太太做主才是。

孫兒就這點子見識,只敢跟老太太掏心窩子說一說。

頭幾日為了此事,我只說了個開頭,就得了太太一頓訓斥,鳳哥兒也與我有些彆扭,孫兒也沒有辦法。”

他這些話說得甚合賈母心意,賈母也早打算清楚,既不能不接待薛姨媽,又不願與之太過親近。如此一來,倒是賈府東北角上的梨香院最為合適。

那裡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的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順夾道可以走到王夫人正房的東院。

這樣的安排,自然要由賈府當家人賈政去說最為合適。

賈母此時只向賈璉道:

“你能凡事都多想幾步,就是長進了許多。

此事你也不必再理會,我自有打算安排。一家人,還是要和和氣氣才好。”

略一沉吟,笑著囑咐賈璉:

“你結婚二年,鳳哥兒、平兒身上都還沒有動靜,也不是好事。你若是瞧上哪個丫頭,想抬舉她做姨娘,就來告訴我,我給你送到屋裡去,看鳳丫頭敢不待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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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璉從賈母院中出來,忽然想起昨夜秦可卿的丫鬟要出門燒香問卜之事,頓時一拍大腿:

“哎喲,昨天還想得好好的,結果快中午才起床,過了午又在這裡耽擱,這下子可遲了!”

一口氣飛跑回小書房,關起門來翻箱倒櫃,卻還是找不到風月寶鑑。

賈璉急得冒火,心中怒罵:

“再不出來,老子燒了你!”

卻聽那鏡子賭氣道:

“我就不出來!你尋不到我,我瞧你燒哪個去!”

賈璉無奈,只好哄道:

“好了好了,我不過是句氣話,也是著急救人的意思,你好歹也是個神物,怎的比女人還小氣?”

結果就是,鏡子的語氣更加女人:

“我就小氣!你拿我怎樣?”

賈璉擔心秦可卿,只好哀求:

“我拿你怎樣?我拿你當小姑奶奶,成了吧?趕緊救人要緊!”

鏡子洋洋得意:

“哈,為了個漂亮女人,才肯跟我說軟話,主人也不過是個色男人罷了。”

賈璉急得要跳腳:

“好好好,你就當是色男人要上場了。

趕緊告訴我,瑞珠去哪裡上香了?”

鏡子不由“啊?”了一聲,奇道:

“怪哉!怪哉啊!

原來主人竟是看上了那個丫鬟!

果然品位獨特!

鏡奴還是太淺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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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秦可卿的丫鬟瑞珠,因左手是個“六指”,才出生就被親生父母拋棄。

幸而有個跛子光棍,撿了她回家去,用碎米糊糊喂大。

到了瑞珠六歲的冬天,好心的跛子一病死了,只剩下瑞珠孤苦伶仃在外討飯。

正趕上秦可卿隨父出門給親朋拜年,見到一身破爛、瑟瑟發抖的瑞珠正沿街乞討,一時心軟,就將她帶回家中。

這些年,雖名為主僕,秦可卿待瑞珠卻如同姐妹,而瑞珠也是全副心思對可卿好。

昨夜秦可卿故意凍病了自己,夜裡又不願驚動家人、麻煩旁人,等天亮後才去請大夫診治。

又是請醫抓藥,煎湯熬藥,一直忙到下半晌,見秦可卿終於安穩入睡了,瑞珠才得空出門。

她提著香燭,匆匆直奔西城門外的天齊廟而來。

這天齊廟本系前朝所修,極其宏壯。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裡面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但據說祛惡消災最是靈驗,是以瑞珠捨近求遠,也要來此為秦可卿祈福。

一番燒香禱告已畢,瑞珠在神像前抽了一支籤子,拿來算卦攤子前,找王一卦解籤。

近來也有些奇怪,這廟外現掛著大招牌,丸、散、膏、丹,色色俱備,又著意四下裡傳言他家的膏藥靈驗,只一貼百病皆除,可偏偏近來生意大減,叫專意在江湖上賣藥的老王道士十分苦惱。

難不成,這“王一貼”的諢號竟是要砸了不成?

膏藥生意不好,“王一貼”又擺了個卦攤,下本錢也做了個大招牌,上寫“王一卦”,傳言只一卦煩惱皆無。

此時王一卦正坐在桌邊,百無聊賴直犯困,忽見瑞珠拿著籤子走來,登時精神大振,上前就道:

“哎呀!小娘子你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