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稟報的是隆兒:

“門外來尋二爺的那人說他是‘福水燒鍋’的夥計,門上人看他不上,一直不肯通傳。

奴才正好路過,之前又聽興兒說起,他跟二爺去過‘福水燒鍋’,這才斗膽來跟二爺說。”

賈璉瞧了瞧這個看上去圓頭圓腦、有些呆相的隆兒,聽他說話雖有些慢吞吞,但邏輯清楚,教人聽得明白,心裡對他多了幾分好感,便道:

“你做得好。

那個燒鍋的夥計說了是什麼事麼?”

隆兒見得了賈璉的誇獎,這才抬起頭,天然呆的臉上仍是幾無表情,說話也仍然是慢吞吞的:

“他急得不行,說是燒鍋給人放火燒了,還燒傷了人。他們家曲掌櫃讓他來趕緊求二爺救命。”

賈璉一聽,“騰”地一聲站起來:

燒鍋被燒了?還燒傷了人?這還了得?

不管是事故還是人為縱火,這事都必須得查個明白了才行!

但賈璉前世畢竟是個三十歲見過風浪之人,遇事不慌亂,乃是第一要務。

院子裡還在傳來王信一聲一聲的自我詛咒,和興兒跟在後面的應聲,賈璉瞧了瞧眼前這個看著並不伶俐、說話有些急人、但似乎是個內秀的有心人的隆兒,賈璉決定,這趟帶他去,剛好試一試他的品性和辦事能力。

他略一思索,吩咐隆兒:

“你先去前頭,找他們管藥庫的,取些治療燒燙傷的藥,就說我急要。

再趕緊找個會治療燒燙傷的大夫,一總帶到‘福水燒鍋’來尋我。”

取出二兩銀子:

“給你僱車用,不要耽擱。”

隆兒一一應下,規規矩矩打了個千,轉身就快步而去。

賈璉心道:

旁的不說,就隆兒說話這慢吞吞不緊不慢的毛病,也難怪王熙鳳沒將他拉做心腹。

希望是她看走了眼,讓自己撿個漏。

賈璉快步出門來,果然見“福水燒鍋”的夥計還在門口急得轉磨磨。

那臉上還抹得左一道黑、右一道泥的夥計,一見到賈璉,彷彿是見了大救星,急火火地衝上來,跪下就磕頭:

“二爺二爺,可算是見著二爺了。燒鍋裡出了大事兒了!

一場大火燒了咱們幾間房子,還把酒花姑娘也燒傷了!掌櫃的急得吐了血,叫小的來尋二爺去救命呢!

偏他們又不讓我進去,小的又不敢回去,可急死小的了!”

賈璉聞言,回身叫過一個門上小廝:

“趕緊去給我僱一輛車來,要牲口跑得快的,快去!”

又安撫那夥計:

“你這不是尋到我了麼?別急了。

一會兒在車上,你再給我細說事發經過。

有我在,‘福水燒鍋’倒不了。”

賈璉一路催促,車把式也是得了雙倍的車錢,連連大聲吆喝,連連狂甩相鞭,馬車跑得飛快。

不過半個時辰,就瞧見了還冒著縷縷黑煙的福水燒鍋。

車才到附近,那夥計就爬到車頭,扯開喉嚨大喊:

“璉二爺來啦!璉二爺來啦!掌櫃的!璉二爺來啦!”

車還沒停穩,兩個夥計就攙扶著面無人色的曲四平,跌跌撞撞地從院門裡迎出來。

曲四平一見賈璉,竟咧嘴哭了出來:

“二爺!二爺啊!有人放火啊!

他們這是要趕盡殺絕啊!

酒花……是酒花先發現著火的,這個傻孩子……瘋了一樣地救火啊……自己燒得不成人樣啦……老天吶,可坑死我了!

我的二爺啊……救命啊……”

賈璉看得心裡發酸,鼻子發酸,眼淚也跟著往上湧。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覺得曲四平自己是個沉溺於技術流的老實人,雖然情商不高,但人品是真不錯,說定的事情就絕不賴賬。

對燒鍋裡的夥計也厚道,哪怕自己賣田賣地,為難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卻從不克扣拖欠夥計一文錢。

所以,雖然他燒鍋裡夥計的工錢與周圍幾家燒鍋相比只算中等,卻基本都是一干就是十幾年的老夥計。

此時見到這個老實人被逼成這個樣子,賈璉難受之餘,更是憤怒。

但曲四平已經崩潰,他賈璉就更得穩住,否則誰來掌控局面?

賈璉壓住心裡的難過和憤怒,讓自己冷靜而堅定,上前一把扶住曲四平,在他肩頭用力拍了拍:

“曲掌櫃別急,我既然來了,萬事都有我。”

眼光一環,已經看出院中房舍被燒塌了一大半,十來個夥計裡有半數也掛了彩。便道:

“火既然已經救下了,損失就損失罷,得先顧著人。”

他扶住曲四平朝院裡走,只聽夥計道:

“看那車!”

賈璉回頭,只見一輛馬車,瘋了似地朝這邊狂奔而來,揚起一路沖天的煙塵。

賈璉心道:真沒想到,這隆兒看似呆呆的,倒是個辦事的好手。

他扶著曲四平,剛走到酒花的屋門口,就聽見院門口馬車驟然停下,隨即就有人“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那人喘息道:

“隆兒你個要命鬼,你這哪裡是趕路?簡直是催命!還不等看到病人,我這裡就先爬不起來了。”

隆兒卻先顧不得管他,疾步跑到賈璉身後,利落地打個千,只是一開口,瞬間慢得教人跳腳:

“二爺,小的從咱們藥庫裡帶了獾油和蛇油來。

這個大夫是小的親戚的鄰居,從前在軍裡面做過的,懂得醫燒燙傷,頭些年還去過邊境上,醫過給‘金汁’燙傷的兵勇。

他藥鋪裡有現成的寒水石,大黃,赤石脂,煅牡蠣,地榆,都是治燒燙傷的,奴才叫他一併都帶了來,用著方便。”

賈璉心裡望天長嘆:

這個隆兒哦,事兒辦得是真麻利、真不錯!說話是真慢騰、真急人!

自己這算是檢漏呢?還算是打眼呢?

賈璉扶著痛心疾首的曲四平,隆兒攙著吐得發虛的老軍醫,一前一後進了酒花的屋子。

一推開門,迎面就撲過來一股難聞的氣味,混合著皮肉的焦糊味、藥味、香油味,甚至還有蔥味。

賈璉大惑不解:這屋裡又不是廚房,這是要把姑娘燉了還是怎麼的?

一個瘦得皮包骨的老婦人,正斜倚在床頭,一見進來這許多人,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待朝床上看去,賈璉的心狠狠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