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既降,黯雲蔽月,萬籟俱寂。

密林之內,枝柯交錯,葉影蔽天。

入其深處,目不能視,惟聞風葉瑟瑟,似鬼哭幽咽。

一滴鮮紅的血珠忽然毫無徵兆地從傷口落下,眼見就要滴落樹下,一隻手掌突地探出,正將它接於掌心間。

無得緩緩吐出一口氣,將身子蜷成一團,宛如受寒的猴子般蹲在樹梢上,在心裡默唸一聲罪過之後,快速咂去掌中的血珠。

他已記不清這是自己第幾次咂食自己的鮮血,更不知自己已逃到了何方。

他只記得自己逃出錦陽之後便一路南下,至今已過了十三個時辰。

換言之,他已有十三個時辰沒有睡眠。

他不敢睡,也不能睡。

以賀蘭烏婭為首的一眾匈奴高手仍在他的後方追擊,雖然他暫時沒有看到這些人的蹤影,但他就是知道這些人一定距離自己不遠。

也因為如此,他甚至不敢留下自己的血跡。

看著右前臂上那塊已被血浸透的扎布,無得輕輕嘆了口氣,隨即悄無聲息地跳落在地,又找了一處僻靜的草叢,將這塊血布埋的嚴嚴實實。

——狐祖宗不是一個笨蛋,在他看到客棧的慘狀後必能猜到先前發生的一切。

——如果沒有意外,他此刻應該已在前往船廠的路上,明日即可抵達。

——不……這混蛋的性子犟的很,若是驢脾氣上來了,就是十頭牛都拉不動他……

——佛祖在上,可千萬莫要這犟驢找過來!

無得心中一邊祈禱,一邊來到一條林間小河邊。

清洗傷口過後,他又熟練地給自己換上一條新的扎布。

無得這單手包紮傷口的手藝,並非來自先師活佛與師妹張青文的教授。

在拜入活佛膝下之前,他本是鶴鳴山下的一個小小飛賊,跌打損傷、破皮破肉是常有的事,而他也正是在那段時候學會了一些獨特的扎法。

無得發現自己倒是沒有荒廢了這些手藝,一時不禁無聲而笑。

然而,他下一刻就笑不出來了。

隨著黯雲遠去,幾束冷豔的月輝忽自上方的密葉間灑落,落在前方那條小河上,如同緞帶上的幾顆夜明珠。

也正是憑藉這幾點反射的波光,無得目光驟然收緊,如受驚的猛獸般緊盯對岸。

河對岸有什麼?

有人。

一個人。

看到這個人,無得只覺得太陽穴一陣猛跳,頭也痛到快要開裂。

他以一種很慢很慢的速度站直身姿,遲緩的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但衣衫下的每一束肌肉已在漸漸蓄力,以確保身體達到最佳狀態。

“……師兄。”

無得的語氣似刀鋒利,而當今世上也只有一人才會被他如此冷漠地稱之為師兄。

墨師爺。

“師弟,好久不見。”

墨師爺微微笑道:“上一次見面,應該還是十六年前的陸家村。”

無得哼道:“前番討伐獨尊門之時,我本指望著能在地字壩上見到你,再與你好好一敘同門之情,哪想到你卻帶人埋伏在仙子湯!

我激戰一整日,卻是無緣得見師兄一面,真是叫人好生心寒!”

墨師爺道:“聽你語氣之中飽含殺意,我可要勸你莫要中了嗔字一毒,更不要因此犯下殺戒。”

無得冷笑道:“你這雙手沾滿鮮血、心臟血管裡都是劇毒的邪魔,也有資格教我勿嗔戒殺?”

墨師爺面上笑意不減:“你可莫要忘了,我倆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而師父臨終前曾親口承認我的資質更勝於你。”

無得面色鐵青!

墨師爺看著他,似笑非笑道:“其實你心裡清楚,師父從未將你真正當成過弟子,你從始至終都只是我們師徒倆的一顆棋子。”

無得面色由青轉白,竟不知如何反駁。

其實自他得知活佛的真面目之後,他就已知道自己只是墨師爺潛入獨尊門的“契機”。

至於活佛授他佛學、教他武功,也是為了要他成為自己的代表,以此出席一些活佛不願也不必去的場合——譬如說江應橫的喪禮,又或是誰人的壽宴。

經事後推敲,無得也果然發現自從自己成為活佛的代表之後,活佛就常年外出、蹤跡難尋——正因為有了無得這脫下的“殼”,活佛這隻“脫殼”的蟬才能得出更多的時間去密會大單于與墨師爺,去進一步完善他們的計劃。

何等殘酷的真相。

無得的面色已然慘白如紙,所謂信仰的崩塌,莫過如此。

見他這般模樣,墨師爺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愉悅,悠然道:“你這又是什麼表情?你本來也不過是鶴鳴山下的一個區區小賊,難道做了十幾年活佛的弟子,竟真的將自己當成了什麼得道高僧不成?

就算世人真的喊你一聲大師,難道你還不知他們其實是看在師父的面子上才道出這違心二字的?你難道不知他們的心裡其實都在鄙夷你?”

這是事實。

因為是事實,所以字字誅心。

無得笑了,笑的好苦。

“我從未忘記自己曾是一個賊,也不曾否認自己曾是一個賊……那畢竟是我曾經走過的路。”

他望著那片稀碎的月光,似在回望自己稀碎的人生,聲音也似從遙遠的曾經飄來。

“無論師父如何看待我,又是否只是利用我,我都由衷感謝他。”

“他授我佛法,令我明事理。”

“他傳我武功,教我渡邪魔。”

“他改變了我,成就了我……所以哪怕是虛情假意,我也感謝他的教誨。”

“可你就不同了……”

無得忽然話鋒一轉,聲音也變得冷厲如刀:“所謂死者為大,師父既去,生前罪孽自難追究,但你還活著。”

短短一句話的功夫,殺氣似已籠罩此片林域。

“師父畢竟是師父,而你也畢竟是我的師兄,你倆犯下的罪孽,總要有人去洗清。”

無得的聲音幽沉到了極點,好似那即將暴怒的不動明王在說話一般。

“作為師父的弟子、你的師弟,我也只好吃點虧,在今夜將你送入阿鼻地獄,也算大義滅親,從此斷了你倆的罪孽。”

聞言,墨師爺不禁放聲大笑:“我是不是應該還要好好謝謝你?你憑什麼覺得自己有本事渡化我?”

無得盯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道:“憑心而論,你若是處於全盛狀態,我確無必勝把握,可你如今已斷一臂……”

他話音一沉,一字字道:“我絕對吃定你!”

墨師爺同意:“不錯,如今的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

無得道:“所以你絕不會一個人前來。”

墨師爺還是同意:“我會出現在這裡,也是因為你我是師兄弟,雖然我們從未以這層關係相處過一日,但這畢竟是不爭的事實。”

無得道承認:“而事實就是也只有你才能找到我,因為你早已透過師父瞭解我的一切習慣,其中當然也包括逃亡的習慣。”

墨師爺道:“最可怕的敵人往往來自於背後,這句話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無得還是承認:“那麼我身後的各位敵人為什麼還不現身?”

話音方落,便聽一陣窸窣之聲自遠處的灌叢中響起。

下一刻,十數個身影自叢中大步而出,那走在最前方的為首者乃是一個身形高挑的微腴女子。

看到這個女人,無得只感到頭痛加劇,長嘆道:“都說草原上的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屬,但你這母老虎卻是顛覆我的認知……我實在很想知道,你若是遇上了葉老姐,那會是何等可怕的畫面。”

賀蘭烏婭嫣然道:“大師過獎!”

“我沒有過獎,是你過謙了。”

無得橫眼一掃那扮作江湖客與腳伕的十數隨行者,徐徐道:“我還是那句話,在動手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賀蘭烏婭道:“大師但問無妨。”

無得道:“這些人無一不是匈奴軍中的高手,你卻要他們扮作中原的販夫走卒,此舉有何用意?”

賀蘭烏婭笑道:“大師如何認為?”

無得眉頭一皺,若有所思道:“你要這樣一夥高手扮成如此模樣,大概是要他們潛入中原,至於目的地……應該是在女皇所在的洛陽,又或是邵鳴謙大將軍所在的前線。”

頓了頓,他似又想到了什麼,沉聲道:“如今黃河兩岸正呈兩軍對峙之勢,你們自然是不能從鄴城南下的,所以你們便改道錦陽出發,由此可見你們的目標是大將軍。”

賀蘭烏婭微笑不語。

無得斜眼一瞥河對岸的墨師爺,接著說道:“至於暗殺這等事,本來就是他這一派人的專長。”

賀蘭烏婭撫掌道:“似大師這般聰慧的人,實在叫我捨不得下手。”

她承認了。

無得心裡“咯噔”一聲響,心想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我們能夠想到的,大單于未必不會想到,而暗殺本來就是墨師爺一派人最擅長的事。”

回憶當日,夏逸曾在動身前往河北之前如此說道,未曾想竟是一語成讖。

無得覺得自己的肩膀又沉了不少。

以今夜的架勢,他已再無可能擊殺墨師爺。

殺不了,自然便要繼續逃。

他必須逃,他必須南渡黃河,然後直奔前線,將匈奴企圖行刺邵鳴謙的計劃儘快告知。

老實說,他已逃累了。

奈何他還活著。

只要活著,疲累就不會消失。

林間眾人已然無話可說,參差的尖銳破風聲卻驟然響起。

四杆短矛、兩把鐮刀、三柄長劍、三把短刀,就在這頃刻間隨著他們的主人毫無徵兆地殺出,已然包圍了無得可避退的三個方向。

此時留給無得的只剩下一條後路,而這條後路偏偏又是一條河。

無得目光收緊,在這昏暗的夜色中看到河中央恰有一塊不過拳頭大小的礁石凸於水面之上。

他一隻左腳已點在這塊礁石之上,隨之借力飛起,直掠對岸,似已忘記對岸正有一個墨師爺在等著自己。

墨師爺的嘴角噙著笑意,看著那如餓虎般撲來的身影,突地拂袖揚起一大片黑砂。

既是黑砂,也是毒砂。

若是換了他人在此,難免要忌憚於墨師爺的各種陰毒手段,但無得早已將“無塵經”練至圓滿境界,憑這萬毒不侵的軀體又何懼這區區毒砂?

無得能想到這一點,墨師爺當然也能想到。

因此,這片毒砂並不是為了毒殺無得,而是為了掩住他的視線。

墨師爺有的是殺人手段,而在這片彷彿迷霧一般的毒砂中暗殺對手,正是他的拿手好戲之一。

可無得卻是毫無懼色,只管縱身撲入其中,甫一落地便是袖袍齊揚,帶著獵獵風聲不斷狂舞。

這一招正是涅音寺十八絕技之一的“流雲飛袖”,此技既可亂敵招法,也可倒吸這片茫茫毒砂。

果不其然。

只見無得那對寬大的袖袍似已變作兩個巨人的鼻孔,竟在轉瞬間將那周圍的毒砂吸的一乾二淨。

於是,墨師爺的身影立現於兩丈之外!

——你還有什麼手段?

無得的眼神似比這林中的寒風還要陰冷,雙掌猛地向前拍出,一雙袖袍也忽如灌了狂風一般漲大!

墨師爺即刻猜到無得的用意——他竟是要將方才吸入袖中的毒砂再次揮出,來一個以己之道,還施彼身!

然而,局勢的變化就在這瞬息之間——一根細如成人小指的銀鏈,不知在什麼時候悄然纏上無得的右腕。

當無得注意到這根銀鏈的時候,後者已如毒蛇般牢牢纏住他的手腕!

無得認得這根銀鏈,此鏈的首段繫有一把爪刀,尾端接著一個小錘。

昨日在寶來客棧之時,賀蘭烏婭正是以那銀鏈兩端的刀與錘分別傷了他的左肩與後背。

他如狼一般回顧後方,果然看到已然追來的賀蘭烏婭。

這女人居然在笑,就像一條陰謀得逞的毒蛇。

賀蘭烏婭朱唇一抿,右臂便是趁勢一扯,隨見那位於銀鏈首段的爪刀不知從何處飛來——無得甚至來未做出反應,便聽兩聲“刺啦”之聲!

低頭一看,卻見那兩隻袖袍已被爪刀割開兩道細長的切縫,本該湧向墨師爺的毒砂瞬時爆射而出,噴的無得滿頭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