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否好好談是另一回事,根本就不該同苻宏說起堅決要屠城的事情,這樣讓長安城中的秦人知道反正沒有活路,拼死守城,對他們也沒有好處。
慕容衝回頭,悲哀的看著她,道:“阿姐,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早已別無選擇.”
他指向殿所之外遠處的校場,他計程車兵正在操練。
慕容衝道:“你看見了嗎?這些追隨我的人,他們當初被秦王逼迫,背井離鄉妻離子散。
如今呢,他們為我征伐,而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同袍戰友,都死在秦王手上。
關中數千裡,處處有鮮卑子弟的冤魂。
他們跟著我,千辛萬苦才打到這裡,若是不能毀了眼前這座阻攔我們的城市,我還能用什麼回報他們?現在我是燕國的國君,我必須把他們想要的一切給他們.”
“苻宏說的是沒錯,長安的百姓原本罪不至死,他們原本不該承受我的憤怒。
但,我鮮卑族人難道有罪麼?”
她沒辦法回答慕容衝的質問,這世間有許多事,其實都沒有道理可講。
但無論如何,她就是不希望慕容衝淪落到這個地步。
被執念驅使著不斷殺戮的人生太悲哀了。
有些時候,活著,會比死更為痛苦。
“你到底是想要做到什麼地步呢?”
帶著極為不確定的語氣,她這樣問慕容衝。
慕容衝猶豫很久,道:“我不知道,阿姐,到了這個地步,連我也不知道,到底要怎樣才能平息我心中的渴求。
我恨長安,我想要這個城市在我的眼前被夷為平地,這樣,也許我就可以得到安寧.”
到了這個份上,連慕容清也不知道該怎麼勸他。
她是想要拯救眼前這一城百姓,但儼然已經無能為力,只得念在以往交情的份上,令墨彤設法傳訊給太子苻宏,告訴他這邊已經無能為力,請他設法,將身邊在意的人設法送出長安。
既然是守城,軍隊必須抵禦至最後一刻,但照著長安城的佈局,到時候鮮卑大軍入城,網開一面倒是有可能的,既然想要救自己的百姓,就不要指望別人仁慈,不如提前設法,組織平民離城逃難。
至於苻宏自己,慕容清亦試圖勸他逃走算了,慕容衝恨的是苻堅,若是苻宏逃走,想必也不會逼人太甚窮追不捨。
國之將亡是氣數盡了,即便是皇族,也沒有非得要陪葬的道理不可。
當初燕國滅亡的時候,慕容衝若是想開一些,不要管那些責任,自己孤身一人早早逃走,也不至於蒙受恥辱,以至於今時今日失控到這種地步。
她是難得覺得苻宏身為皇族為人還算不錯,若是死在這裡太過於可惜,才再三勸誡。
苻宏回信倒是對她感激萬分,只說起自己逃走之事,卻是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
國難當前,身為皇子亦是重臣,豈敢惜命?太史公的話都抬出來了,她是無從反駁了。
仔細想想,當初燕國覆亡之時,慕容衝若真是什麼都不管只顧自己逃命,又能有誰自亂軍之中救她出來呢?前事註定各有緣法,這麼想想,也就想開了。
那麼多性命,其實她是真的揹負不起的。
放到自己心上,除了把自己活活累死,對別人也沒什麼好處。
五月的時候,長安被圍困日久,缺糧少藥,城中病餓而死的人不計其數,正是士氣最為低落的時候,慕容衝屢次強行攻城,終於率軍登上長安城樓,苻堅身披重甲,親自在城樓之上來回奔走,督戰抵禦。
慕容衝那時正好也是剛拼命登上城樓,遠遠看見苻堅身影,毫不猶豫自近衛手上接過連弩,人便往苻堅的方向衝了過去。
數日之前,羌族姚萇那邊派來使者,呈上姚萇為慕容衝稱帝登基所表的敬賀之意,除了談起日後羌族若是出兵西進,懇請慕容衝在路途之上照應之外,還奉送了眾多作為賀禮的精妙武器。
慕容衝向來喜歡弓箭,羌族那邊送來的,卻是連弩機關,配上精金鍛制的箭簇,扣動弓弦之威令人瞠目。
因為酷愛射獵的緣故,慕容衝向來喜歡強弓,羌族人送過來的連弩,力道雖強卻更多是依賴於機械的力量,就算是沒有武藝的人亦能輕易使用。
慕容衝也是因為那連弩製作精巧的緣故才收了下來,起初是送給阿瑤的,作為閒興的玩具。
但久後越來越發現,這正是最適合對付秦軍重甲的得心應手的兵器,故而不惜重金打造了一整批供軍中使用。
他手上這具留給他自己使用的,在當世所有的機弩之中,也算是頂尖之作。
兵器的設計和鍛造是密不可分的。
最與人契合的兵器,必須量身打造。
用的久了,分明便與主人心思契合,簡直到了合二為一的地步。
慕容衝扣動扳機,只見苻堅的背影從層層軍士的保護之中露出的剎那,驚弦鳴動連箭射出,隔了這麼遠的城樓與人聲喧囂,似是依然聽見沉重身軀帶著鎧甲兵器重重栽倒在地的聲音,城樓旗幟凌亂,秦軍驚慌失措,下一刻太子苻宏再度領軍重新反攻搶上城樓,就算被已經殺紅了眼的秦軍逼退,但後撤的那一剎那,見到渾身中箭,血流遍體的苻堅被搶上來的護衛抬走,內心深處的滿足,簡直難以用言語描述。
就算未曾拿下長安城,只要親手殺死那個人,此生也算死而無憾了。
但遺憾的是,苻堅還是被救了過來。
慕容衝收到訊息之後頗為失望,當初精工製造的連弩亦因此被他冷落,索性隨手丟給慕容清防身去了,反正在他看來,這種依靠機械力量取勝的強弩,不管再怎麼好用,也不過就是女人與孩子的玩具罷了。
幾日之後,在城樓之戰被慕容衝擄掠的三輔人士,暗地派遣使者告訴尚在養傷的苻堅,說是可以在慕容衝的營中放火作為內應,苻堅派七百騎兵去接應。
偏偏當日秋後大風,在慕容衝營中放火的人十之八九都被因風蔓延的火焰活活燒死。
原本策劃周全,裡應外合的作戰計劃也因此被拖得一塌糊塗。
即便如此,慕容衝亦是措手不及。
東面營帳突然之間燒起漫天大火,匆忙救火的時候,又遇到騎兵攻擊。
匆忙披甲點兵,救火應戰。
待到一切塵埃落定之時,只見整個阿房城東面俘虜所在的大營之中狼藉遍地。
血肉模糊的屍體上扎滿了箭簇,被火焚燒之後,幾乎與焦土化作一片。
慕容衝徹底怒了。
自開戰以來,他的地盤上從未容許任何人如此放肆過。
是東宮的羽林軍,只從馬蹄印上就能分辨。
箭簇上還篆著“懷城四方”的字樣,打得正是東宮太子的名號。
當日雖然與苻宏爭執到那種地步,如今苻堅重傷,苻宏身為太子,替代父親派兵前來與他對戰也是理所當然之事,但親眼看著那個人跟自己作對。
卻是真的讓他氣到手腳發抖。
怒極之後,才想起慕容清所居住的梧桐殿正在東面大營附近,這個時候想起來了,慌忙令人清理戰場,收拾屍骨。
他自己立即上馬一路往梧桐殿的方向衝了過去,一路上只見屍骨遍地,不由心慌意亂,到了梧桐殿這邊,相隔甚遠的時候便有弩箭自那個方向射過來,強弩射出的箭殺氣騰騰插在樹上,箭尾嗡鳴作響。
慕容衝偏頭看了一眼,箭簇末端向來自有標記,這一支,正是當初他隨手丟給慕容清的那架連弩所配的箭。
這才算放下心來,他翻身下馬一步步走到殿前,到了殿內能看清的距離,才高聲呼喚道:“阿姐,是我.”
殿內靜默無語,連慕容衝也不免有些心慌意亂,難不成是他料錯了,梧桐殿已經被敵軍佔領。
正在想要不要強行衝進去的時候。
殿門突然被人自內部開啟,一個女子自殿內衝了出來,一瞬間撲進他的懷中。
他也來不及多想,順手將人接住就緊緊抱在懷中安慰。
不知隔了多久,他才意識到,慕容清靠在殿門口,手裡抱著那架連弩,靜默無言的看著他,而被他抱在懷中悉心安撫的人,卻是墨彤。
放開人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帶著墨彤一起走進殿內,但見梧桐殿附近都是被射死的敵軍,有幾名侍女被人劈殺致死,原本寧靜安詳的殿所之中此刻卻是屍骨遍地。
慕容清靠牆看著,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
看敵軍身上的箭簇,分明是被她親手殺掉的。
慕容清隔許久才對慕容衝道:“也是到了現在,我才有些明白你的想法了,有些時候,如果不殺死別人,就會被殺掉。
人想要活著,就必須做自己不願做的事.”
慕容衝道:“其實我倒希望你一輩子不要知道這些事情.”
怎麼可能呢?就算慕容衝再想保護她,也遇到了這些事。
不知從哪裡來的秦國士兵就那樣衝進殿所,將隨手抓來的侍女殘酷的虐殺致死。
人在戰場呆久了,心底的暴虐其實早已經無法抑制。
幸好那個時候墨彤正好過來找她,她們兩個人為了保命,墨彤負責出去引那些士兵在梧桐殿四處追逐,而她用連弩稍微能熟悉些,便由她使用連弩,將闖進來的暴徒一一射死。
想起來,墨彤待她也算不差了,若非有十足的信任與默契,如何做得了這種事。
劫後餘生,再想起許多事情來,心境便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