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沖走到她殿所之外,直接毫不猶豫將門推開。

她在那裡坐著,一雙眼鎮定自若的看了過去。

苻宏隔了很久才回頭,隔著殿所夕陽落入的逆光,神色複雜的看向慕容衝。

隔很久,慕容衝才說了一句,“果然是你.”

苻宏苦笑道,“自然是我,如今除了我,秦國也沒有人敢站在你面前了.”

墨彤這個時候才走到她身邊,低聲解釋道:“長公主,臣妾也不知陛下自何處得知太子前來議和的訊息。

請長公主相信臣妾。

臣妾絕對沒有出賣長公主的心思.”

神色裡竟然還有幾分慌張。

她也知道,墨彤有些心結,如今她在燕國坐定了長公主這個位置,慕容衝又將她捧得極高。

墨彤輕易不願與她衝突,又總怕被她懷疑。

自從做了淑妃之後,許是宮斗的壓力太大,墨彤整個人也越來越謹小慎微了。

燕國這邊的人都怕她,一方面是因為慕容衝捧著她,另一方面,更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慕容衝的性情愈發殘暴,人人心驚膽戰的緣故。

終究不是什麼好事。

看著墨彤嚇成這樣,倒是真心覺得有些不忍。

她還未曾說話,慕容衝便開口了,“不關你事,坐一邊去。

我還不至於昏聵到連秦國太子潛入我的軍營都一無所知.”

“也不是這樣說法,只是想到你最近心緒不大好,貿然求見未免太不審慎,因此才打算讓長公主代為引薦罷了,怎麼,你生氣了?”

慕容清已經起身,將殿所內的主位讓了出來,慕容衝大步走過來坐下,笑笑道:“也不至於,說起來,數年之前我初次求見你的時候,心境亦是如此忐忑不安,如今是今非昔比了。

但太子還是太子,我又能將你怎樣呢?”

原本是該談國事的,也不知慕容衝哪根筋不對,一來就跟苻宏說這些有的沒的。

二十好幾的人了,未曾想還是有這般任性的時候。

但看苻宏卻似乎是毫不介意的樣子。

只定定看了慕容衝兩眼,卻突然說出更不相干的話,“許久不見,你似乎清減了許多.”

果真是父子一個毛病。

都被人打到面前了,還惦記對面的敵人是否吃的不好睡得不安穩。

若是苻堅說這樣的話,一定會當場激怒慕容衝,一巴掌呼到他臉上去。

但對方是苻宏,看他倒還不像是特別生氣的樣子。

略笑笑,道:“日思夜想殫精竭慮,連吃飯的時間都拿來與手下將士探討如何破城,想來不憔悴是不可能的。

想必你們在城中,也是夜夜不得安睡吧.”

苻宏道:“已經到了這個時候,若是再一心為自己謀劃,也就該死了。

身為太子,當日你在我身邊有所圖謀的時候,我未能及時識破,到後來父皇一錯再錯,我也沒能攔阻下來。

雖說勸了他也不聽,倒不如當初以死相諫,免得到了現在這種境況,就算戰死沙場到了九泉之下,也無顏見列祖列宗.”

“恨我嗎?”

慕容衝若有所思的擺弄著手上的茶盞,未曾抬頭看苻宏一眼,卻問出了這個直戳心底的問題。

原本是談事情的,到了這個地步,倒是兩邊都擺出一副拉家常的架勢。

苻宏輕輕搖頭。

道:“當日我當你為此生唯一知己,如今你我之間仇深似海,卻是各有道理。

若恨,只能恨自己太過昏聵糊塗。

但我同你,即便立場變了,難道就不能再做知己?”

言辭依舊懇切如初,說起來,當初雖然連慕容清也覺得苻宏對慕容衝分外迷戀,但他畢竟也是個正人君子,從未趁人之危過。

除了身為苻堅的兒子這一點以外,他似乎也沒有什麼錯。

其實慕容衝也不該怨恨他。

慕容衝聽了這話,卻只是笑,笑意裡,有涼薄的冰層自眼中碎裂。

他對苻宏道:“不,不可能的,你跟我永遠不可能成為什麼知己。

這與立場從來無關,而是,”他笑著湊近苻宏,那雙如同深井一般讓人陷入其中難以自拔的眼瞳就那樣,靜靜的盯著苻宏,道:“是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是騙你的,太子,你我之間,只有算計,半分真心都沒有,算什麼知己呢?就是因為太子你太抬舉我,才會造成今日的禍患啊。

我,騙你的.”

話是這麼說,但也就是這一刻,慕容清心中便明白了,慕容衝待苻宏,絕對不可能半分真心都沒有。

他是皇室的人,身份貴重的人向來看重自己的話,輕易不向人許下承諾,也不會說謊騙人。

當初他在太子身邊套問訊息,誤導太子,謀算是有的,但卻未必要用得上謊言,以慕容衝的性格,驕傲到那個份上,向來是不屑於說假話的。

若說是說謊,這一刻才是真的在說謊。

想來,是真的不忍心讓那個人繼續被他所迷戀,以至於一再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聽見慕容衝說出這樣的話,苻宏眉眼未動,所有情緒都壓在眼底,激盪過後,歸於平靖。

他亦勉強笑笑,對慕容衝說道:“這些都是早已意料的事情,只是,我總是想著,你我相識那麼久,多多少少也算是熟悉了,藉著這幾分情分,求你一些不怎麼過份的事情,總不至於全無希望吧。

你說呢?”

即便是尊貴如太子,到了這個時候,也只能低聲下氣的求別人。

忍辱負重也罷,若非對方是慕容衝,他也做不到這個地步。

慕容衝卻根本不想讓苻宏求他,但也沒有直接拒絕,只皺著眉頭,道:“到了這一步,還想怎樣,長安對我而言已經是唾手可得。

先帝與我上萬鮮卑族人死在秦軍手上,如今你們根本就沒有跟我談的資本.”

當初亦是長安城中留著的那些鮮卑人嘲笑慕容衝侍奉敵國君主枕蓆,為皇族蒙羞。

他也同樣恨過那些人。

但到如今。

他們全部都死了,這冤仇,還是得他親自討回來。

不管願不願意,責任從來是無法逃避。

苻宏道:“即便你認為我們秦國人都罪該萬死。

現在我人就在你面前,任你處置,哪怕千刀萬剮挫骨揚灰也絕無半句怨言。

只求你怨恨消弭之後,待到破城之時,善待長安城中的黎民百姓.”

慕容衝也未曾料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身為一朝太子,國家即將傾覆之際,並不顧念自身安危,親身冒險入敵營,只為城中百姓求一個寬恕。

作為太子來說,也是十分難得了。

可惜,他只是太子,並非君主,因此無能改變國家命運。

慕容衝道:“我不能答應你.”

苻宏急道,“你我國仇家恨,與長安百姓又有什麼關係?不過是黎民,君主要打仗,他們只能追隨其後。

君主殺人,他們也同樣要承擔罪孽。

但身為平民,從來就未曾有過選擇餘地。

你又何苦與他們為難?”

慕容衝亦拍案而起,怒視著苻宏道:“當日我鮮卑上萬軍士被秦王俘虜,活活坑殺。

你們殺人的時候,又可曾問過,他們是否自願要與秦國為敵?身在亂世,便該有死不足惜的覺悟,我為什麼要同情他們.”

苻宏無言以對。

慕容清卻看不下去,跟著說了一句,“鳳皇,他說的其實沒有錯,嗜殺者難服天下,不要在這件事上與他爭執.”

她接著看向苻宏道:“若是太子肯設法開城投降,屠城之事,就有斡旋餘地.”

苻宏猶豫道:“這件事,我不能擅做主張,若是長公主可以說服陛下放棄屠城的話,我可以試著回去商議開城之事.”

他是太子,終究不能輕易背上賣國的罪名。

慕容清將目光移向慕容衝。

若是這個時候能談的下來也好。

長安這一仗已經打得太艱辛了。

能兵不血刃拿下這座城,總比繼續死磕強。

但慕容衝卻看向苻宏,堅決的搖頭。

“不,我不需要你們投誠,依然可以拿下這座城。

回去告訴苻堅,我這一次來,只為復仇,別的,什麼都不要。

我要讓長安變成一座死城.”

慕容衝站起身來,不再看苻宏,轉過身背對他,隔了許久才道,“回去吧,滾回那座屬於你的城市,我會讓它變成你的墳墓。

是你們一手將秦國推到如此境地,那麼,就不要像個懦夫似得來懇求我。

我要讓你們所有人為長安陪葬.”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隔很久,才聽見苻宏低低的笑聲,他道:“這就是你的心願麼?那好,你放心,我不會再來求你了,長安十幾萬人,就算戰至只剩一兵一卒,亦絕不會讓你得償所願。

他日戰場相逢,你我都再也不必手下留情.”

慕容衝不說話,也不曾回頭,苻宏自顧自起身離開,慕容清待他走遠,低聲吩咐墨彤找人護送他出去。

算是出於欽佩吧,她絕不希望這位秦國的末代太子這個時候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

待人都走遠,回頭看向慕容衝,她才氣急敗壞的喊了出來。

“你是瘋了嗎?為什麼不能好好跟他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