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慕容衝數次親身於箭雨之中衝鋒,試圖攻下城門,然而因為長安守軍居高臨下,以強弩投擲巨石與火把反擊,攻城器械難以推進。

戰事一度陷入僵局。

苻堅親上城樓,隔著雙方千軍萬馬與慕容衝遙遙對視,一方是萬般眷戀,另一方眼中,卻只有冰冷恨意。

身在這冷兵器時代的古戰場之中,眼見軍容肅整,刀戟林立。

連天色亦被這兩軍對壘的肅殺之氣染得暗黃。

即便是慕容清一介女子,也被激到熱血沸騰,恨不能親身執劍重逢陷陣,為信仰而戰。

正是兩軍對壘之時,苻堅於城樓之上高聲斥責道:“你們這些群奴正好放牧牛羊,為什麼來送死!”

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要說這樣的話,誰天生便是奴隸?若非當日家國被踏平,又豈會像奴隸一樣被人對待。

為人君者,九五之尊睥睨天下,最忌諱的,便是已經不再會理解屬於人的感情,如今已然兵臨城下,還要對圍困自己的人說這樣的話,一代英主,在某些地方真是昏聵的可笑。

慕容衝想必也是因為這城門久攻不下,氣糊塗了,當即便答道:“奴就奴罷,吾等已經厭倦了為奴之苦,今時今日,就要將你你取而代之.”

這話一說出來,鮮卑軍中就有不少將領頗為詫異的看著他。

想他天潢貴胄,向來尊貴,即便是到後來覆國入秦,也是一直做官的,什麼時候做過奴隸。

但即便生為貴族,衣食無憂,想必內心深處,卻一直是屈辱不堪。

這些心情,想必身在高位的人,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沒過多久,苻堅又派遣使者送了一件素色錦袍過來,令使者傳話道:“古人兵交,使在其間。

卿遠來草創,得無勞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懷。

朕於卿恩分如何,而於一朝忽為此變!”

大致意思是說,即便是古人交戰,亦有使者往來,見慕容衝遠征到此,諸事潦草匆忙,難免辛勞。

如今又是秋高時節,天氣轉寒。

因此特意送一件錦袍過來,以表明本心,遙想昔日他待慕容衝那般恩深義重,為何如今有這般變故。

冰凍三尺自非一日之寒。

慕容衝向來喜歡白色,這雲紋重錦之中以銀線暗繡龍章鳳姿,華貴綺麗,卻分明是後宮中人的款式,面上說是顧念舊情,惦記慕容衝的冷暖,實質上放在眾目睽睽之下,分明便是故意提起從前侍奉後宮之事以在兩軍陣前羞辱慕容衝。

慕容清深吸一口氣,不用看慕容衝的臉色,也知道他這一刻必然怒意沸騰。

她忙搶身上前,接過使者手中錦袍,當眾抖開道:“離宮多年,難得天王陛下惦記,只是如今清已然嫁做他人婦,飢寒飽暖,都不勞天王陛下關照了.”

敢當眾羞辱慕容衝,她就敢當眾還苻堅一頂綠帽子。

誰怕誰啊,豈料那錦袍在她手中剛剛展開,眼前寒光閃過,是慕容衝自她身後揮劍而下,將錦繡裂開,白色絲綢在眼前飄蕩落下,貴重的生絹墜入塵土,被馬蹄踐踏,零落成泥再也不堪收拾。

慕容衝收劍回身,令詹事答覆秦國來使道:“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

苟能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皇帝,自當寬貸苻氏,以酬曩好,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

慕容清聽到這話,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天下征伐,原本這一件衫的情義就微不足道。

對壘陣前,還要惦記敵人的寒暖,分明自取其辱。

但說若是苻堅能知道天命,令秦國君臣束手,停止交戰,早點把燕國皇帝慕容暐送出來,自然會寬赦苻氏,以酬報舊好,終將不讓以往所做的善事成為沒有可相提並論的獨美。

話這麼說是沒錯,慕容衝自然有他的道理,但此時此刻,一再提起慕容暐之事,若是激怒苻堅,分明便是要慕容暐的命。

此刻看到慕容衝冷峻的側臉,連她也覺得說不出的心寒如冰。

非要做到這一步麼?為了皇權,真的值得這樣,連兄弟親族的性命都不再顧及?但也可能,是她從來就未曾讀懂慕容衝的心思。

如果今時今日在這裡陪伴慕容衝的人是墨彤的話,也許她還能明白的多一些。

聽說當日苻堅在城頭大罵,後悔昔日不聽王猛苻融之言,讓白虜猖狂到如此地步。

但眼下戰況如此,慕容衝一時之間亦無法佔領長安。

圍城之後,只得慢慢拉鋸。

當日慕容衝與秦國太子苻宏交好,自苻宏手中得到不少訊息,如今自然是大有用處。

長安的糧道與水源都被他一一截斷,秦國人被困在這斷了補給的孤城之中,若不能突圍與燕軍拼個你死我活,那就一定會被困死在城中。

也是這個時候,慕容暐秘密從城中送信過來,說是會組織城內的鮮卑人,以設宴請罪為名,將苻堅引誘到府中誅殺。

說是若能事成的話,就讓慕容衝抓住良機,及時趁亂攻城。

若是他有不測,自然該慕容衝登上帝位,中興燕室。

慕容衝收到信的時候,正好慕容清也在場,他藉著軍營之中昏暗的燈燭火光看完信,將那信箋放在桌上,許久不言不語。

燈火的陰影落在他的臉上,明暗之間陰晴不定。

慕容清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好自己將慕容暐的來信拿過去又看了一遍。

謀劃刺殺苻堅之事漏洞重重,看著就覺得成功機率不大。

信倒是很長,殷殷切切說了許多治國方略之事。

似是絕筆一般。

隱約提起往昔之事,說身為帝王與兄長,既不能捍衛國祚,亦不能保護弟妹,以至於連累他們在秦國受辱,昔日鑄成大錯,難以彌補。

如今能為他們做的,也就這一點事情了。

慕容暐這個皇帝做的不行,為人兄長倒是無可挑剔了。

但眼下既然慕容衝圍城已然將苻堅逼上極端,若是再在城中謀逆刺殺秦王,根本就沒有活路。

慕容清心中不忍,抬眼看向慕容衝道:“還是遣人阻止他吧。

苻堅那個人,優柔寡斷,就算多次被人勸諫,也沒有殺博陵候的打算。

這樣拖下去,等到我們拿下長安的時候,或許還有機會能夠救他出來。

但如果意圖行刺,無論是否成功,他都必然會死在長安城.”

慕容衝將信箋拿到燭火之前,點燃,目光靜靜注視著燃燒的火焰,直到火苗燒到手指,才因痛放手。

茫然的抬頭看向她。

慕容清倒是被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檢查他的手,慕容衝的手指也恨漂亮,五指修長,膚白如玉。

此刻指尖處被灼起一排水泡,看著頗有幾分觸目驚心的樣子。

她仔細看了看,傷的倒是不重,只是不大好處理,已經起泡了,他的手畢竟還是要拿劍的,若是回頭在戰場上再磨破了水泡,引起感染之類的沒準就嚴重了,因此起身打算去叫墨彤進來設法為他包紮一下。

剛起身,就被他伸手按住了。

“等會兒再去叫人吧,阿姐,我有話要對你說.”

這一刻她簡直不敢看慕容衝的眼睛,那雙墨色的瞳孔裡,似有安靜的漩渦在流動,藏著深不可測的悲傷。

她不由自主的坐下,等待慕容衝開口。

慕容衝道:“其實哥哥他早有覺悟了吧.”

“什麼意思?”

“當日我要秦王將他送出城的事情,他已經知道了。

他猜測我是想要提醒秦王殺他。

他已經不再信任我。

所以,寧可自己送死,以免我們兄弟兩個走到當面相殺的那一步。

他不打算回來了.”

一字一句,不知道慕容衝是以何種心情說出來,連她這在旁聽著的人,都覺得痛的揪心,皇室裡的兄弟倪牆向來慘烈。

但博陵候畢竟是他的哥哥,幼年之時,那個皇帝哥哥幾乎就是他的天,他想要什麼,只要同皇兄說都會有。

在皇兄庇護的世界他可以為所欲為。

那個時候他肯定也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執起刀劍踏上征途想要將他的皇兄取而代之。

慕容衝的內心太不安了,他自幼被保護的太好,當他的皇兄無力保護他的時候,他失去了一整個世界,從那之後,大概他就再也沒有相信過任何人。

想起當日秦國紫寰宮鳳凰殿內所發生的事情,慕容清都不由覺得心驚肉跳。

錯的不止是慕容暐,她這個做姐姐的,不也一樣沒有保護好慕容衝。

以至於讓他自那之後,一直活在無限恐懼的黑暗之中。

“當日在秦軍陣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說出了那樣的話,我沒有想過讓他死的。

可是我害怕,我怕到最後,我害死二哥才奪來的功業會輕易被他奪走。

我怕我奪得天下交還到他手上的時候,他會懷疑我,會怕我像對付二哥一樣對付他,又或者,也許他會殺了我為二哥報仇,或者以絕後患.”

每一項懷疑都有道理,千載史書之上血淋淋都是前車之鑑。

皇族宗室功高蓋主或者才能過人引人注目的話,都不會有好下場。

哪怕僅僅是在燕國,都現放著吳王慕容垂那麼一個例子。

慕容衝如今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年幼驕縱深受太后與皇帝寵愛的小王子。

他是領軍數萬的年輕將領,大司馬中山王,這早已不是虛職,是實實在在的兵權與軍功。

他成為離皇權最近的那個人,無論是皇帝還是他自己,都該坐立不安。

應該相互猜忌甚至拔刀相對,相互之間怨恨深重的,是被俘在敵國的皇帝與眼看要立下復國大功的中山王。

而拋開這地位所造成的對立,慕容暐和慕容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是為了保護弟弟曾經不惜性命的哥哥,和當初一心一意想要追隨在哥哥身後為燕國皇室建功立業的弟弟。

事情發展至此,慕容衝一個人心裡得裝多少事呢?想一想都替他覺得累。

慕容清道:“若是不忍的話,就儘快阻止他吧,哪怕日後你們會敵對,至少別讓他死在這裡,你會後悔的.”

“救了他,不也同樣會後悔嗎?”

慕容衝看著自己的傷口,突然將桌上短劍抓了起來,迅速挑破水泡,又用烈酒澆了上去,之後以白色生絹,一層層將傷口裹了起來。

看著就覺得痛的厲害了,可他連眉都未曾皺一下,對自己都這般狠厲,更何況是別人。

他接著說道:“即便是痛,有些事也是不得不為,如果是哥哥的話,也許等到秦國覆滅的那一日,他會心甘情願將皇位禪讓給我。

但,對我不滿的人,一樣可以殺了我扶他上位。

你父親慕容垂身在遼東,即便自己未曾稱帝,也將你兄長慕容寶立為太子。

如今若是哥哥他活著歸來,燕室還得再歷一場劫數.”

“你以為,他此時此刻為你而死,將帝位傳給你,日後這天下你就坐得安穩了嗎?”

“至少,我可以少防範一個人.”

慕容衝的聲音很低。

即使如此,也能聽得出語氣裡的哀痛。

“你要像當初看著慕容泓被殺一樣,眼睜睜看著他死嗎?”

慕容清再次逼問,就算她也知道,慕容衝原本心中便有許多為難。

依然不得不問。

“不,那不同的.”

慕容衝帶著一臉恍惚的笑,看向虛空,目光不知落在何處,儘管神色飄忽,但說出的話,卻是清清楚楚,“二哥,是我親自害死的。

如果沒有我,他也根本不會死。

好笑嗎?當初我在山西戰敗,只帶著八千多騎兵投奔於他,是他收留我這個無依無靠的弟弟。

可是到最後,卻是我害死了他,接收了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都是我的錯啊。

不知道以後殺死我的人會是誰。

如果是你的父親的話,就跟她回去吧。

阿姐,不要再恨任何人了,不要像我這樣活著。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分明是無可救藥。

但到了這個地步,連她也不忍再指責慕容衝。

慕容衝就在那裡坐著。

她立刻令人傳召送信的人進來,命他再傳訊給博陵候,要博陵候絕不可輕舉妄動。

雖說是她自作主張,但慕容沖人就在那兒坐著,半分阻攔的意思都沒有。

送信的人也就心中有數了。

該吩咐的吩咐完,臨走之前,又叫住了那個人。

道:“告訴陛下,是中山王的意思,要他珍重自身,等待平安歸國的那一天.”

慕容衝半躺在椅子上,注視著搖曳不定的燈火,到最後還是一言不發。

直到那個人領命離開,他才轉過頭來,看向慕容清。

“沒用的,阿姐,哥哥他心中早有打算,你我都攔不住他.”

“我知道,但此刻盡力而為,至少,可以讓自己心裡好受一些.”

就像慕容衝一樣,明知他心性扭曲已經無救,但在他徹底毀掉自己之前,總不忍放手不管。

多拖一刻,也是一刻。

她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