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確實也有道理。
墨彤這個人也是職業玩宮鬥出身的,當年在苟皇后身邊也是一等一的人才。
醫術是另一回事,聰明機心也是一流。
與聰明人打交道的好處就是不用費事,對方也將事情前前後後都想通透了。
麻煩麼,就是生怕自己被玩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地位重要是真的,但身為她自己本人,能掌控的東西其實真的不多。
墨彤隔了一會兒,又對她道:“主子和小公子相識多年,又是嫡親的堂姐弟,但不知為何,總覺得主子打心底不喜歡小公子似得.”
是麼?說起來,有些事年深日久,到如今似乎都沒人知道了。
連阿瑤如今也恭恭敬敬改口稱她為長公主了。
西燕人人都知道阿瑤是慕容衝的兒子。
好多人猜測那孩子是染香或者別個婢女生的,因為生母身份卑賤的緣故,所以才不向人提起。
外人自然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哪怕是慕容衝身邊親近的人,也只知道慕容衝向來戀姐,至於當初在長門宮所發生的事情,想必已經無人記得了。
何苦這般怨恨慕容衝?說到底,當初不過是太過年輕不懂事罷了。
這麼多年,慕容衝待她一向隱忍而又尊重。
倒是她,將從前的事情一直放在心裡,總是對慕容衝無法放下防備。
再怎麼說,還是她的弟弟,這般糾結,何苦來著。
墨彤又勸道:“主子的事情,按說我是不該過問的。
只是,小王爺為主子做了那麼多事情,處處以主子為先,事事為主子打算。
偶爾,也請主子站在小王爺的立場考慮一下吧.”
“不必說了.”
心亂之時,便只能讓墨彤停下,她道:“你對他,原本便是真心實意。
你我相識的日子也久了,相互之間早有了解,若是將鳳皇交到你的手上,我也放心.”
她靠在窗前,靜靜看窗外婆娑的樹影,笑,雖說人是在笑著的,心裡卻是一片涼薄,她說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夠信任你?那索性就一次說個清楚吧。
我這一生早該結束了。
一直拖磨著,不過是不想讓希望我好好活下去的人傷心罷了.”
想到那個人,哪怕只是隨便提一提,心口便是撕裂一般的痛苦。
簡直就像是得了冠狀動脈狹窄一般的痛法,再這樣熬下去,早晚也是要生癌。
勉強緩一緩心緒,她接著說道:“倒不如你我也立下一個約定,日後若是我成為燕國長公主,便會自請退宮修行。
身為皇室宗親,我手中權勢,任何時候都可以為你所用,而你,死心塌地為他做事自不用說,便在此發誓,永不與我為敵。
如何?”
“若是主子肯站在墨彤這一邊。
墨彤絕不敢與主子為難。
墨彤不才,身為女子太過機靈狡獪,難免惹人猜忌。
但我好歹也曾經兩度救過主子性命,就請主子看在這份上,多少信我一些吧.”
“你要我怎麼做呢?”
她淡淡問墨彤,儼然是有些自暴自棄的節奏了。
“請長公主簽下手諭,以吳王名義,支援中山王統領大軍入主長安.”
墨彤躬身拜下,連稱呼直接都給她改了。
文言文話該怎麼說她都不曉得,字寫出來也是亂七八糟的,不過也無所謂,只要得到她的認可,操作方面的問題其實都不是問題。
墨彤親手為她擬定手諭,甚至幫她以秀美的簪花小楷將手諭寫了下來,蓋上私人印鑑,一切問題就解決了。
軍中的人其實需要的,也許就只是一個藉口罷了,怎麼來的其實根本也就不重要。
後面便是精細操作的小動作。
女人玩的是背後的心眼,正面斡旋,終究是慕容衝自己的事情。
其實做的還不錯的。
他們的部隊攻到驪山附近的時候,因為已到了長安周邊,慕容泓在慕容衝的建議之下嚴厲約束部隊,禁止燒殺劫掠,肆意強暴民女的軍士毫不猶豫斬首示眾以正軍紀是沒錯。
連大戰之後隨便搶了百姓村莊的幾隻雞殺來吃掉,都被打一百軍棍捆出去示眾,這就未免太過了。
慕容衝的勸誡是一回事,慕容泓那個人,本來就有些好大喜功,對部下是苛刻了些。
長安附近秦國的兵力佈置原本也強悍一些,一時半刻間打不下來是正常的,但慕容泓好大喜功,懲戒又嚴厲,陸陸續續便有怨言傳過來。
又是正趕上六月份,天氣溽熱難當,又下了一場長雨,鮮卑士兵中許多都是北方人,不習慣長安附近這樣的氣候,不少軍士中暑。
慕容泓急著要攻下長安稱帝,即便是沒有戰士,操練也一日不許落下。
還要求士兵枕戈待旦,睡覺時都必須重甲齊整,以防敵軍突襲。
想法倒是全部沒錯,只不過,真要這麼做下來,受得了的人還真不多。
再加上有墨彤命人散佈的訊息,一些高階將領心中也有動搖。
總覺得慕容泓一個庶出的皇子,做事畢竟不夠大氣,不是好相與的。
上至將軍下到士卒,各自都在為自己的利益謀算。
而這個時候,慕容衝卻擺出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態,冷眼旁觀,看熱鬧。
六月中旬的時候,軍中譁變四起,天氣炎熱,難免人人心中焦躁不堪。
內部都亂了,攻打長安的事情,自然也只能緩一緩。
慕容泓暴跳如雷要求左右將軍迅速鎮壓暴亂。
慕容衝則親自到軍營之中,安撫生病中暑計程車兵。
同樣是兄弟,這天差地別的人品,倒是讓關中軍基層士兵都看在眼裡了。
鎮壓譁變的將領看著也不是特別積極,慕容泓一心急著進攻進攻再進攻,慕容衝站在君臣之間努力和稀泥。
六月二十三日,從中午那會兒便開始烏雲罩頂,天氣陰沉到讓人心中一直有不祥預感。
下午的時候慕容清嫌實在太過於悶熱,令伺候的人將四壁的木門全部開啟,只以素色輕紗遮擋。
到了下午,穿堂風席捲而過,倒像是將心中煩惱一蕩而空似的。
久未曾擺棋了,索性將阿瑤叫了過來,與他下了兩場圍棋。
若說是棋力,她差阿瑤十萬八千里都不止。
圍棋這種功夫,是要有幾分童子功的。
阿瑤幼年時曾經得謝安親自指導過,尋常人就算拼一輩子也未必趕得上她。
但下棋是一回事,藉著下棋的由頭陪人說話就是另一回事了。
雖說日久未見多少有些生疏,但問起眼下軍政裡的事情,一板一眼清楚的很。
他們之間也沒什麼可隱瞞的,各自都有自己的看法,交換著說了,倒覺得慕容衝這個兒子真是養的不俗。
想來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教出來的。
就算有朝一日他們都不在阿瑤身邊了,應該也沒什麼問題。
人的想法,有時候真是奇怪,阿瑤年紀小小,就已經被身邊所有人當做大人對待了,而慕容衝幼年封王,官拜大司馬,按說也是自小被當做大人用的。
但放在她眼裡,就是橫看豎看,怎麼看都有點不放心的意思。
正想著呢,慕容衝就帶著墨彤過來了,因為整個殿所四壁都開闊敞著的緣故,乾脆連通報也不用了,直直就走到他們身邊,看見在下棋,就笑著道:“特意叫阿瑤來陪你下棋麼?沒跟他賭什麼吧,也不知道怎麼的,偏偏在這上面天賦過人,連太傅都下不過他呢.”
阿瑤恭恭敬敬答道,“只是隨便下下而已,陪長公主下棋,不敢要彩頭的.”
慕容衝探頭過來看了眼局面,心情頗好的說道:“看這局面,阿姐是要片甲不留了.”
慕容清想了想,道:“如果是你的話,可有翻盤餘地?”
慕容衝聽見她這樣和顏悅色的說話,多少有些意外,又仔細看了看棋盤,道:“難說吧,阿瑤智計過人,就算我跟你加起來,也未必贏得了他.”
慕容清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心想他們兩個哪還能算是加起來。
這是能加的事情麼?慕容衝的棋藝不錯她是知道的。
但若是加上她,分明是負分,肯定還不如一個人強。
她還沒說什麼呢,倒是墨彤看著似乎大家都心情不錯的樣子,便笑著道:“下不下的過,也得試試。
小公子的棋力我也早就想領教一番了。
王爺不如和長公主一起將這局繼續下去,我再與小公子另開一局。
三個人合起來,看能不能從小公子手上博來一子半子.”
或許是因為早有承諾的緣故,如今在慕容衝面前,墨彤也早就不再自稱奴婢了。
慕容清原本想拒絕的,倒不是為別的,下棋下太久,腦袋疼,都快要被這錯綜複雜的佈局謀略暈死了,她已經到了連子都算不清楚的程度了。
但看到阿瑤一臉期待的表情。
便不動聲色的往邊上讓了讓,讓慕容衝坐在她身邊。
索性後半局給慕容衝下,她看著就好。
墨彤亦從殿中搬了另一個棋秤過來,放在阿瑤面前,一對二。
慕容衝笑笑道:“總得有些彩頭的吧,”他看向阿瑤說道:“你若是贏了,我就將中山王的印璽賜給你.”
中山王,是燕室宗親中封地最為富庶,地位最重要的一個王位。
亦是慕容衝自己從四歲開始就拿到的印璽。
阿瑤是他的兒子,按說將這爵位賞賜給兒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似乎現在就給,有些太早了,況且還這麼隨隨便便的。
慕容清又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卻聽他接著對墨彤道:“若是你贏了,明天就立你做我的側妃吧。
雖說眼下在軍中,一切儀式都得從簡,但名份總不會變的.”
墨彤輕笑著將手中黑子落下,低聲道:“王爺不是不喜歡太過於聰明的女子麼,這麼說來,倒是輸了再娶我才對.”
慕容衝微微一笑,道:“女人過於聰明,就容易惹人嫌惡,但你不同.”
這不同究竟在哪兒他也未曾多說,一時間只聽得見落子的輕微撞擊聲。
阿瑤在墨彤那邊只是漫不經心的應付著,大半精力都放在了他們這邊。
因為一開始這局面被慕容清整的實在太慘難以挽救。
慕容衝也頗為上心,落子之前時不時低聲與她商議。
就算聽不明白,也得應付一兩句。
圍棋下起來耗時,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黑透,伺候的侍女們紛紛上前點起橙色宮燈,入夜的時候突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只能先將四面的門都合了起來,以防雨水潑濺進來。
就算門窗都被關的嚴嚴實實,依然能聽得見外面風雨交加之中夾雜著驚雷的聲音,三不五時駭人一跳。
這天氣,莫名讓她想起許多不好的回憶,不知不覺間臉色便煞白起來。
慕容衝留意到了,一隻手布子,另一隻手卻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低聲安慰道:“別怕.”
阿瑤手中又一子落下,驚雷響起,外面伺候的侍女突然間驚慌失措的闖了進來,跪地道:“王爺,宿勤崇將軍與段隨將軍求見.”
“求見就傳進來唄,你慌什麼?”
慕容衝隨口說著,又將一顆白子落在棋盤上。
侍女抬起頭,面上神色分明驚慌失措。
她接著說道:“二位將軍披甲執劍,一身浴血,婢子不敢擅做主張.”
又是驚雷聲過,閃電一瞬間落進來的光將殿內眾人的面色都照的煞白,也就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慕容清清清楚楚看見慕容衝與墨彤對視一眼,眼神裡,都是大事已定的安詳。
好像完全未曾留意到侍女的驚慌,慕容沖淡定的吩咐:“傳二位將軍進來吧.”
說話的功夫,阿瑤又再落一子,似是從未留意周圍發生的事情,這孩子的性情是不錯,涵養功夫到十足了。
頗有幾分寵辱不驚的意思。
婢女再不敢多說,轉身出去召人進來。
慕容衝眼看著棋局,手卻一直握著慕容清的手,一刻也未曾放開。
似是知道她在害怕,因此以指尖溫暖,無聲的安慰她。
門在下一刻被開啟,血腥氣隨著大雨過後泥土被沖刷的氣息一起被暴風席捲而來,慕容清抬眼片刻,只見那兩位一身重甲的將軍帶著沉重的兵器跪了下去。
鎧甲撞擊地面的聲音,似是一瞬間敲擊在了她身上,她險些驚跳起來,慕容衝再度按住她的手。
閃電的光忽明忽滅,她看不清慕容衝的眼神,只從側面看到他緊緊抿著唇,一字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