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沖走到染香面前,道:“我看在你照料阿瑤多年的份上,給你一個機會。

自己說清楚,你在建康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要陷害阿姐.”

染香悽楚的笑笑,道:“當初不是公子自己讓我到建康嗎?”

“我並未讓你對她不利.”

“是,公子可憐我苦戀多年,將我納為側室。

卻只將我當做主子的替代品。

當日遣我去建康,亦是因為大戰即將爆發,擔心主子的安全。

令我留在主子身邊,時刻留意主子動向,以便危急時可以立刻接主子回來。

但我不願再做工具。

同樣是公子身邊的人,所有主子不願做,不能做的事情,都是我來做,到最後,公子所在意的,也只是主子一人而已.”

“賤人,我阿姐貴為燕室皇族,如何能與你相提並論.”

慕容衝毫不猶豫開口反駁,慕容清心中卻不忍了一下。

何必這般作踐別人,即便那個人確實可恨。

“主子,你還記得嗎?當日還在燕國龍城的時候,是他救了你我二人。

可他眼底心中,從頭至尾卻只有你一個.”

話意中無限悲涼,但慕容清卻依然覺得,這個人根本就不值得被原諒。

她對染香道:“你若是恨我,便該報復我一人,謝朗與你無冤無仇。

你怎麼忍心害死他?”

“主子也要將這罪名推給我嗎?沒錯,我的確利用謝公子之死陷害主子。

但若是當日我未曾下毒,難道謝公子就能活下去?是我做的沒錯,但要為謝公子報仇,該去找當日淮南戰場之上傷了他的人。

即使是謝家,也不能因此遷怒於我.”

“即便是將死的人,親手殺他,便是死於你手,這種事是不能逃避的.”

越是活在這混亂的年代,越是要三觀筆直。

殺了註定要死的人難道可以免罪。

不,絕對不能,因此不管這個女人自身命運有多麼悲慘,有多少理由才鑄成大錯,錯就是錯,絕對不值得原諒。

但她還有一事不解。

“當日既然你已經決定要借司馬尚之的手殺了我。

那麼為何又要叫慕容衝過來救我?”

這話一出,慕容衝卻頗為詫異的看了她兩眼,古代人向來很少對別人直呼其名,一般都是稱字。

況且她是慕容衝的堂姐。

從前都是叫他鳳皇的,如今突然之間連名帶姓脫口而出,難免對方覺得意外。

這個時候卻無暇來說這種細節問題,染香道:“當初我原本想要利用司馬尚之,不料卻反而被他控制,以至於無法與公子傳遞訊息,想必是公子擔心憂慮,故而親自找了過去.”

慕容衝道:“我安插在晉國的細作,自然不止這一個.”

到了這個時候,若是再一眛責怪慕容衝,似乎也有些不對了,畢竟潛入晉國,在那樣湍急的淮水之中將她打撈了出來,再怎麼說,也是慕容衝實打實救了她一命。

但恩怨分明,染香她也不能放過。

當下便問慕容衝道:“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女人?”

“公子難道真的對我連半分留戀都沒有?”

染香搶先開口,皎潔面容楚楚動人的看著慕容衝,神色之間的情意,分明我見猶憐。

但慕容清自嘆不夠善良,此時此刻,半分想要原諒她的心思都沒有。

慕容衝卻似乎猶豫了片刻,接著,便面色森冷的將門外侍立的府兵統領召了進來,道:“將這個女人帶去軍中,充當營妓.”

“屬下代軍中弟兄們謝過大人賞賜.”

揮手間,自然有人進來拖人出去。

慕容衝回身走到桌前,伸手挑燈花,對於身後之事,連看也懶得多看一眼。

“公子……”染香看向慕容衝,喊的最後一聲,悽楚欲絕。

慕容清不知為何,總覺得這樣做似乎也不對,當即便對慕容衝道:“她是你的侍妾,送去做營妓總不大好吧.”

綠雲罩頂要怎麼忍啊,況且,殺人償命,無論如何,她該為謝朗報仇,她接著說道:“這個女人的心機太深沉,乾脆殺了她,以絕後患.”

慕容衝慢條斯理的將燈花挑亮,又將淮秀燈罩放回原處。

又一次緩緩走到染香面前,染香仰頭看他,那眼神裡,盛著那麼多的祈求,她對慕容衝說:“公子,難道真要對我棄若敝屣嗎?”

慕容沖淡淡道:“我只是疑惑,當初為何會那樣昏聵,將你留在身邊.”

他又轉頭,看向慕容清,說:“殺她倒是沒關係,只是,我不想讓阿瑤太傷心,所以留她一命算了。

此事到此為止,如何?”

既然提起阿瑤,連她也沒話說了。

說到底,是她自己沒有盡到身為人母的責任。

那個女人無論做過什麼,畢竟替她照顧過兒子。

而且照顧的還挺好的。

趕盡殺絕是不對,但發為營妓,也許是生不如死。

阿瑤會怎麼想呢?想到這些事情,便有些愁眉苦臉。

慕容沖走到她身邊,低聲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擔心阿瑤。

總有一天,他會成為我燕國的太子。

這天下都會是他的。

但,人生在世,就算皇權在手,也不可能得到想要的一切,總是要舍的.”

“燕國,不是已經在遼東了嗎?”

也就是隨口反問一句。

慕容衝道:“你父親佔了遼東是沒錯。

但我們燕國的皇帝還在這裡。

而我,我想要的是長安.”

長安城,當初燕都和龍被苻堅攻陷,燕室皇族宗室,鮮卑貴族,文臣武將,甚至於黎民百姓,數萬人因苻堅一聲令下南遷關中,苦不堪言。

長安亦是慕容衝一生恥辱的起點,他必然不會放過這座城。

烽火已經燃起,就只能靠血來澆滅。

但為什麼要做這些呢?被命運像狗一樣的驅使著,不斷在戰場上廝殺,殺人者終會被人所殺。

她是真的對這一切已經厭倦到了極點。

活的這樣痛苦,也許死了還能好一些。

慕容衝似是自言自語般低聲說:“阿姐,你放心吧,有朝一日待我君臨天下,你便是我大燕王朝的長公主。

唯一的長公主,我要你成為我大燕最為尊貴的女人.”

尊貴並不等於幸福,這種事情就算同慕容衝講,他也不會明白的。

心灰意冷的時候,不過笑笑,道:“活得這樣累,我是真心不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的。

你呢?財富名望權勢再加仇恨,那些感情真的那樣激烈嗎?激烈到足以讓你撐下去?”

“是.”

慕容衝道:“我要毀了我所能看見的一切.”

那樣到最後,連他自己也會被毀掉。

慕容清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來。

臨走的時候,慕容衝回頭對她說:“倒是有件事忘了告訴你了,謝玄死了.”

什麼?似是沒有聽清楚這句話,她茫然的回頭,看向慕容衝。

是說錯了吧,或者聽錯了,那個人不會死的。

也許下一句,便會告訴她其實不是。

但慕容衝卻定定的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在你們當初離開建康沒多久,謝安就病逝了。

我救你離開淮陰之後沒多久,又聽建康那邊說,謝玄因為重病的緣故,數次向朝廷上疏懇請解除職務,皇帝尚未批覆,人已經病逝在任上了.”

她的眼神依然空茫,這一刻,想到的卻是那個時候在大雨與暗夜之中謝玄帶她逃出建康的場景。

想起最初在秦國初見的那一幕,當年青衫公子如玉。

相識相許那麼久,歲月綿長到錯覺此生不會有盡頭,她一直在擔心謝玄,是否傷重,是否再度被司馬尚之構陷。

還能不能被晉國皇室再度啟用東山再起,可是她從未想到過,那個人也會死。

死在她所不知道的地方,當日墜落淮水一江兩岸,竟然已經是訣別。

這一刻急痛攻心,只覺得胸口一痛,一口鮮血便噴在雪白的衣襟之上。

慕容衝慌忙衝上前來抱著她的肩膀,將她顫抖的身軀按在懷中。

她卻只想起當初,謝玄帶她逃離長門宮,原本以為自那時起便天高海闊一生一世。

誰料不過十年,幻覺破滅,她終究還是回到原點,而那個與她許下承諾的人,竟然已經不在了。

痛到極點已經無法承受,隱約只記得昏迷之前,是慕容衝一直抱著她,在她耳邊低聲呢喃。

“阿姐,不要哭啊,不要再難過了。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保護你啊.”

又有什麼意義呢?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與痛楚,緊緊的壓迫著她的心,哪怕此生無緣再歷經千劫輪迴萬次,若是可以再見到那個人一眼,她也覺得值得。

分明已經活不下去了。

可是慕容衝卻在她耳邊說:“謝玄當初從一開始就知道,救你,原本便是九死一生。

可是他卻依然想要讓你活下去。

阿姐,你要讓他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嗎?”

當初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在耳邊迴盪,所有人都想要讓她活下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已經害死了那麼多人,可是,真的要這樣活下去嗎?要像慕容衝一樣,再失去了一切之後,僅僅為著報復的慾望而活著。

這樣有用嗎?會很累吧,每一步都會走的很痛苦,但若是連她自己也放棄,那麼,謝玄的付出,就會失去所有意義。

她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還有阿瑤,阿瑤失去的已經夠多了。

她不能讓那個孩子連母親都失去。

為什麼還要活下去啊。

在這極端的痛苦中,忍不住一遍一遍的質問自己。

但是,就算去死。

也不會再有重見謝玄的機會,這一生緣分已然走到盡頭,來世無期。

她聽見自己伏在慕容衝的胸前,嘶啞的哭泣。

眼淚全部蹭在了慕容衝的身上,可是連她也無法確認,那個這一刻哭的狼狽不堪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她。

堅強有時候其實無關心性,只是被迫,這一場痛哭長夜之後,她知道,自己依然會打起精神活下去。

是為謝玄,更是為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