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似乎都是在急行趕路,出城大約又過了一兩個時辰,看天色隱約已經有些發白。

謝玄先停了下來,對身後隨從道:“送到這裡也就行了,你們換上百姓的衣衫,天亮之後,從別的城門混進去,回軍營。

記得,今夜你們不曾出來過,也從未見過我.”

“將軍……”隨行的副官翻身下馬,跪在雨水泥濘的路面之上,後半句想要說的話,卻一字未曾說出來。

片刻沉寂,唯有雨聲凌亂。

而在這靜默之後,副官身後的騎士們亦紛紛翻身落馬跪倒在地,齊聲道:“請讓我們繼續追隨將軍.”

黎明時分天光在閃電之下明滅不定,人人神色肅穆。

謝玄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隔了一會,才低聲道:“此次闖下彌天大禍,責任我一力承擔。

若是你們忠心於我,就成全我不願拖累你們任何一人的心意吧.”

“將軍.”

像是最後一次呼喚,謝玄卻迫使自己狠下心,回頭不看這些曾經追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們。

“走吧,都走吧,再不走,也就來不及了.”

聲音低的宛如嘆息,在他身後,那些軍士們再次跪地扣頭,然後紛紛起身離開,片刻之後,只剩下雨地裡裡紛亂的馬蹄印,雨聲敲擊林中樹葉,風過處一片蕭瑟。

待這一場大雨過後,也許一切都會了無痕跡。

待那些人都走了之後,謝玄回頭,注視著路的方向許久許久,慕容清坐在他的馬上,不知過了多久,慕容清感覺到謝玄將下巴放在她的髮間,低聲對她說:“我們走吧.”

“是要去哪裡呢?”

她輕聲問。

她很少看見謝玄這個樣子,心裡也不自覺有些慌亂,“你為了我,都做了什麼啊……”“欺騙了很多人,也傷害了很多人.”

聲音裡壓抑的情緒,在激烈的雨聲之中聽不分明,以謝玄的驕傲,以他對東晉皇權的忠誠,做到了這一步,已經到了極限。

慕容清被他擁在身前,亦能感受到他身體微微的顫抖。

“如果我不那麼做的話,那個人,真的會殺了你,我不能讓他們殺了你.”

那個人,是指司馬尚之嗎?一個王世子,為什麼非得要跟她過不去,以至於非要將她置於死地?這雨已經下的太大,衣衫被雨水浸透,一路涼到心底,謝玄先趁著天色未明,帶她回了一趟東山別苑,換過衣服打理乾淨,立刻悄無聲息換車前往淮陰。

路上便大致跟她說了下因果。

淝水之戰結束之後,東晉皇帝的親弟弟琅邪王司馬道子便一直在排擠謝氏與桓氏這些軍武世家。

秦晉一戰致使秦國國力衰微,境內群雄並起。

司馬道子為了權勢,想要再度挑起晉國對外爭端,以動搖皇權。

當然不是大張旗鼓明說出來的,但只要是人做的事情,行為背後便是動機,謝安就算已經身患重病隱居東山,也不至於昏聵到看不出這幫宗室想要做什麼。

偏偏又是戰後不久,慕容清的父親慕容垂在遼東鄴城起事自立為王,以慕容垂之雄才大略,苻堅一時也奈何不得。

慕容清這個前朝公主頓時又變成貨真價實的燕國公主了。

而晉朝司馬氏若是在這個時候將慕容清這個後燕公主開刀問斬,等同於直接羞辱慕容垂。

不管他是否真正在意這個女兒,為了新朝立威,都必須討伐晉國。

政治上的事情,就算是真正手握實權之人,也有許多不得不為之事。

如果晉國再同北燕打起來,要上前線出征的,自然是桓氏和謝氏的諸位將領。

宗室皇族身在後方兵不血刃便可以坐收漁利。

分明是蝴蝶效應,那麼染香又是為了什麼呢?她一個婢女出身的柔弱女子,自然不會對天下有什麼野心。

慕容衝也想復國,但慕容衝的生身父母卻與慕容垂之間怨恨深重。

慕容衝眼下人還在山西,與長安太近,若不積攢足夠的力量,便不能輕易起兵。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能眼看著慕容垂以鮮卑皇室正統的名義在遼東坐大。

人人心中都早有算計。

唯有她,因身份的緣故,被迫放上一個犧牲品的位置。

無論如何,謝家不能讓她死。

重要的並非她的性命,而是她身份背後所牽涉的政治利益。

這個身份所揹負的實在太多,因此,連簡簡單單活下去的願望都難以實現。

她猶豫許久,問謝玄道:“我知道謝大人所做所為,自然有他的道理,但對你來說,重要的,是我的性命,還是謝家與晉國的前途?”

“我不能讓你死.”

其實細看起來,便能發覺謝玄這些日子也憔悴許多,他低聲道:“無論如何,我一定親自將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話只說到這裡就足夠了,其實想也知道,如果只是要保證她不死的話,隨便什麼人去救她都可以,根本就不需要謝玄親身涉險,犯下劫獄之罪。

其實也早該想到,像謝玄那樣的人,任何時候都不可能屬於她一個人,如今已經為她做到了這個地步,對她來說,也足夠了。

原本就不該奢求太多,此時此刻,倒覺得兩個人能在一起,哪怕就多一刻,也是難以言說的幸福。

淮陰曾經是謝玄的防區,地方上比較熟悉一些。

他們兩人到了這邊,便先隱姓埋名住了下來。

按謝玄的意思,是要等待合適的時機過境一路將她送到遼東才能放心。

但慕容清卻隱約有些不安。

她父親慕容垂,曾經的前燕吳王,秦國大將軍,如今又是北燕實質上的主人。

這樣一個人,真的會在意她這樣一個素未謀面的女兒麼。

且不管慕容垂怎樣想,若是送她回遼東鄴城,如今慕容垂將大緞妃的兒子,也就是她嫡親兄長慕容寶立為燕國太子。

那麼她的確就是公主。

做公主,說起來無限尊崇,但實質上,還不是從此以後被困在皇宮之中,沒準什麼時候便出於政治目的被隨便嫁給什麼人。

那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早已對身在權力中心,被漩渦帶動導致身不由已的日子厭倦了。

亂世名將,各自有各自的無奈,她不過一介女子,最大心願不過是想要留謝玄在身邊,從此以後兩個人隱居山林男耕女織簡單過日子。

但謝玄一代名將,又是陳郡謝氏繼承者,豈能埋沒至此?這種要求,她連一個字也不願提。

不管別人怎麼說怎麼看,她自己反正不願做延誤謝玄一生的禍水。

也許便是因為心中憂慮的事情實在太多,到了淮陰剛停下休息沒一兩天她就一病不起。

謝玄找郎中過來看過,說是因為前幾日淋雨趕路,疲憊過度再加寒氣入侵感染風寒。

只能先調理養息一陣子。

不得已就只好先留在淮陰了。

行程一耽誤,便聽說建康那邊已經有追兵出城追捕。

而且追捕他們計程車兵,是直屬於皇室的羽林郎。

由司馬尚之親自領兵,一路追到邊境地帶,封鎖了秦晉邊界在仔細搜尋他們兩人的行蹤。

幸而他們行程較慢,淮陰距離國界還有一段距離,一時半會兒不至於被翻找出來,但躲在這種地方,也足夠提心吊膽了。

說起來,謝玄劫獄的罪名至今也未曾坐實。

當日秘密返回建康的那些軍士自然不會出賣謝玄。

而另一方面,詔獄那邊也未曾看清他的真實面目。

謝家人對外的口徑是說謝玄重病休養中不見外客。

即便是司馬尚之將謝玄失蹤與慕容清被劫走這兩件事聯絡在一起,只要沒有人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

那麼,整件事到最後都是查無實證。

當司馬尚之封鎖國境開始四處尋找他們二人下落的時候,對於謝玄而言,最好的選擇便是悄無聲息獨自一人潛回東山別苑,不管外界鬧得怎樣,總之假裝與建康劫囚案毫無關係就對了。

若是這樣的話,至少謝玄的前程不會葬送於此。

她也是這樣勸謝玄的,但那個人,卻是一個字也不肯聽。

謝玄說,無論如何,這一次,在保障她的安全之前,絕對不會再離開她。

謝玄還說,司馬尚之若是要趕盡殺絕。

那就與他硬拼到底算了。

無論如何,身為謝家子弟,他不會任人予取予求。

心中歡喜,似是自塵埃之中一瞬間開出大片大片白蓮。

若是別人對她許下這樣承諾,她未必會肯信,但謝玄說了,她就是安心。

因為她篤定,那個人,絕對不會欺騙傷害她。

謝玄同她提起,若是司馬尚之真的追了上來,他想要藉機去司馬尚之的軍營那邊將染香捉過來。

這次的案子,說到底染香是關鍵人物,令她身陷囹圄的是染香的供詞,若要她恢復清白,也是得從染香那邊設法。

令人意外的是,司馬尚之似乎對染香還頗為寵愛,從在建康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將她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不知道是真心在意那個女人,還是出於保護關鍵證人的考慮。

這樣倒是給他們多了方便。

若是想找染香,只要往司馬尚之身邊設法就好了。

免得四處翻不出人來。

她輕輕笑笑,道:“咱們這次能逃出去就行了,何必回頭再管那麼多,反正,以後我大概也不會再回到建康了吧.”

那邊虎視眈眈想要要她命的人那麼多。

身為慕容垂的女兒,註定要捲入天下博弈的漩渦。

惹不起那班人,索性天高海闊,躲一輩子也算。

但謝玄卻說,不可以一直這樣下去。

謝玄說,想要讓她清清白白離開建康。

之後送她去遼東。

謝玄說,會親自嚮慕容垂提出懇求,娶她。

要她以謝家少夫人的身份安安穩穩光明正大的過完下半輩子。

從此不再擔驚受怕。

只要是能給得起的,謝玄都會給她。

即使只是剎那幻覺,她也願意相信那個人,相信現世安穩,一生相許。

哪怕下一刻便是疾風驟雨,只要是在謝玄身邊,她就覺得什麼都不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