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謝安告訴他秦軍南下的訊息之後,沒過兩天,慕容衝亦遣人送了軍報過來,這個時候才知道,苻堅親自南下,帶了六十萬步卒,二十七萬騎兵,還有三萬禁尉羽林軍,共計九十萬兵力進逼東晉防線,同時又有水師七萬自巴蜀之流南下向建康進軍。

而晉國這邊派出去以先鋒位置迎敵的,僅僅是謝玄養兵七年訓練出的北府兵八萬。

實力如此懸殊,連慕容衝也有些心灰意冷,在信末叮囑她注意保全自身,若有合適時機,還是儘量設法逃離建康為好。

她將信呈給謝安,謝安大致看了下,沒說什麼,應該是已經知道了,倒是笑著安慰她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力便夠不必強求之類的話。

她卻異常堅定的說道:“大人放心,我們一定會贏的.”

自然是會贏的,天下大勢即將走到何處,她早已心中有數,不清楚的,只是牽涉其中的人的命運。

謝玄是否能平安歸來?一戰過後,北方局勢四分五裂,慕容衝又將何去何從,書到用時方恨少,這個時候想再去好好念歷史,也沒那個機會了。

八月初,謝玄沿淮河北上,增援壽陽。

苻堅之弟苻融攻破壽陽,之後又聽說慕容垂亦率領二十五萬大軍隨苻堅南下。

正當她為謝玄憂慮的時候,謝安卻突然避出建康,陪同尚在病中的謝朗一起回東山別苑養病。

自然也是帶著慕容清的。

對外界只說是因為謝朗病重,謝安憂慮不堪,只得帶他回東山休養,朝中議論紛紛,都說謝公年老糊塗,大戰在即,鎮日悠閒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也就罷了,怎能為了侄兒的病這般不顧大局。

唯有慕容清知道,這是為了掩人耳目。

前線來往的,多數是謝家後輩,謝安身體不便,不能再上戰場,但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亦要保障自身安危。

此刻朝中人心惶惶,誰知道會不會再有人通敵叛國。

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這個她也懂。

決戰前夕,謝玄特意拜託好友張玄來東山這邊探問訊息。

張玄過來的時候,謝安倒是什麼也沒說,只若無其事的叫張玄陪他下棋,慕容清那個時候亦站在謝安身後伺候,心裡卻快要急出火來。

畢竟謝玄人在前線,面對十倍於己的兵力,又要憂慮謝朗的事情。

定然是心內不安,才會讓張玄過來探問。

偏偏這位大人下棋之前還帶著張玄在東山別墅四處轉悠了一圈,同張玄開玩笑說要是自己輸了,便這別墅送給張玄算了。

張玄心不在焉,自然是輸了。

即便在這種時候,看著對方強自按捺焦慮的神色,不免覺得好笑。

一直拖到入夜時分,謝安才寫了詳細的戰策,私下交給張玄要他送到軍營裡去,其中攻防策略擬定的清清楚楚,軍中將領自然可以安心。

至於謝玄惦記手足的心情能否平靖,那就難說了。

謝朗的情況一直不好。

謝安在送與謝玄的戰策中重重寫了“速戰速決”四字,也是為了此事。

入秋時節秦晉兩國陣型佈置已經到了尾聲,苻堅抵達壽陽,秦軍駐於淝水河畔,將晉國北府兵壓制於東岸,晉軍難以渡河。

謝玄寫信給苻融,道:“君懸軍深入,而置陣逼水,此乃持久之計,非欲速戰者也。

若移陣少卻,使晉兵得渡,以決勝負,不亦善乎?”

戰書精簡,其實意思就是說對方孤軍深入,卻將軍陣置於水邊,是持久的打算,不能速戰速決,還不如稍微後退一段,使晉軍渡江決一勝負。

這樣也許更好。

話是這麼說,但苻融亦心知肚明,秦國兵強馬壯,晉軍卻已經出現糧草不繼的情況,論持久消耗的話,耗不起的是北府兵。

他原本打算拒絕謝玄的要求,但苻堅卻認為可以將計就計,先將軍隊後撤,待晉軍渡河一半的時候,以騎兵截殺,必然會讓晉軍覆滅於水上。

苻融因此回信允准謝玄,豈料謝玄早已在秦軍之中安插細作,大軍剛剛開始撤退,便有人在軍中高喊“秦軍敗了”。

一時間秦軍陣腳大亂,逃離之時相互踐踏,哀鴻遍野,就選了這個時機,謝玄親自率領八千多名騎兵強行渡河,突入秦軍。

秦軍更為驚慌,紛紛各自逃命,苻融見勢不妙,親自縱馬去後軍想要收攏陣勢,不料戰馬被亂兵撞倒,苻融亦被晉軍追殺至死。

秦國失了主將,徹底崩潰,前軍潰敗,後軍不明狀況,跟著撤退,一直向北敗逃。

一路上被踩踏致死的不計其數。

連苻堅本人也在逃亡途中被弓箭所傷。

晉軍一路追擊至壽陽附近的青岡才罷休,壽陽被收回,秦軍主力幾乎全滅,苻堅帶兵逃回洛陽時,身邊只剩十萬餘人。

晉軍傷亡卻僅僅只有五千餘人。

同樣是參與淝水之戰,在後軍督戰的慕容垂臨陣變道,帶著自己所部三萬餘人佔領勳城,幾乎完全沒有損傷。

當初苻堅說要南征東晉的時候,朝臣都反對,連他弟弟苻融與太子苻宏都多次諫言想要讓苻堅放棄南征的打算,唯有慕容垂鼎力支援,許諾會追隨在苻堅的戰馬之後。

如今看來,也許是從一開始就另有圖謀。

晉軍收復壽陽之後,謝石與謝玄立即飛馬將捷報送往東山,收到捷報那日謝安依然在陪客人下棋。

看到大戰勝利的訊息,也只是面色淡淡將信箋放在一邊。

慕容清在他身後瞥見了戰報上謝玄的字跡,便有些按捺不住關切的神色。

客人頗為詫異,就問謝安發生了什麼事情。

謝安頗為淡定的說道:“也沒什麼,只不過是家裡幾個小輩破了秦軍罷了.”

一語既出,在座的人都按捺不住了,客人無心下棋,便要立刻離開,將晉國勝利的訊息通報朝中,謝安起身送那位出去,慕容清也立即讓前廳伺候的人將勝利的訊息立刻傳到別苑上下。

到了此刻才算略微鬆了口氣。

遠行的衣物行李其實早已經準備好了,她靠在門邊,等謝安回來安排她去長安的事情,豈料謝安送完客人回來,尚未進門,便見喜寶慌慌張張衝過來道:“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公子不好了.”

一驚之下,謝安險些便被門檻絆倒,連木屐的齒也被硬生生磕斷。

年近七旬的人如何禁得住這般打擊,這一刻幾乎站立不穩。

慕容清慌忙和喜寶一起扶著他,匆忙往後堂那邊跑。

一進房,只見染香死死抓住謝朗手臂,但見他劇烈的嗆咳,藥汁與吐出的血液潑灑一身,看著便覺得動魄驚心。

一直在照顧謝朗的名醫路文淵此刻也被請了過來,這位一向斯文的名醫眼下也狼狽的緊,像是被翠寶硬是從午睡中叫起來的,頭髮散著,連衣衫都尚未扣緊,剛進房門只看了謝朗一樣,便立即衝上去以數根銀針定住血脈,然後才動手把脈。

一群人心驚肉跳在旁邊看著。

卻見路大夫以放血的三稜針刺入謝朗右肩鎖骨下方雲門穴,空心的稜針方刺入,色澤如墨的汙血便噴湧而出,染香原本是按著謝朗的,被血濺了一身,卻不閃不避,一雙惶急的眼直直看著路大夫。

血放出去之後,人稍微能安穩些了。

路大夫定一定神,才將右手三指搭於謝朗腕上號脈。

從施救那一刻開始,路大夫便一直臉色凝重,然而,自手搭上謝朗脈門之後,時間一分一分過,這位素來號稱閻王敵的東晉名醫,竟然面如死灰。

一屋子人都殷殷切切的盯著路大夫,卻無一人開口詢問。

謝朗本來已經十分虛弱了,此時勉強支撐起精神,便道:“路大夫有話不如直講,反正我這些日子,不過拖磨,原本便十分辛苦,還累大夫費神。

天命難違,如今也不必掩蓋了.”

謝安不語,只看著路文淵,眼神卻是認命的樣子,路大夫道:“公子當日在戰場中箭受傷,原本是中了銅毒,當初傷勢並不嚴重,然而肌理之中毒素未清。

時日久長,銅毒入血侵染全身,哪怕是扁鵲華佗在世亦無救。

這些日子不過是因為公子自幼習武,身體強健,因此支撐的久一些罷了。

我在這裡住了那麼久,遍查典籍尋求解毒之方,終究無能為力。

愧對謝公厚待了.”

一段話說出,謝安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餘歲。

慕容清心中不忍,追問道:“當真沒有任何方法了麼?刮骨療毒,放血排毒呢?”

路大夫長嘆一聲道:“我又何嘗未曾想過,但毒素深入肌膚腠理,隨骨血執行,如何清理?”

是真的沒有辦法了,眼下這樣,便是找了墨彤過來也沒用了。

金屬中毒又拖延這麼久,就算是有對應的解毒劑,也難以將毒素徹底清除,況且是在化工製藥基本為空白的古代。

謝朗卻一臉淡然,道:“天命如此,也就這樣吧,我這一生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只是拖累叔父為我擔憂許久,真是不忍心.”

一句不忍,說出口宛如嘆息。

慕容清一時未曾察覺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她見謝安走近謝朗,似是有話要說的樣子,終究不忍打擾,示意房內伺候的人一起出去。

關了門,她低聲問路大夫道:“先生覺得公子還能支撐多少時日?”

路大夫看了四周一眼,低聲只對她一人說道:“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了.”

被傷患凌遲許久,若註定無法痊癒,亦終有解脫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