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之戰打了大概半年多,秦國亦漸漸顯出頹勢。

謝玄文韜武略自不用說,東晉將領亦是極為忠勇,孤軍守城寧死不退。

雖然晉國久居南方,偏安一隅的時日也長了,王室懦弱,士族卻自有血性在,絕不容外敵輕視。

入秋的時候,彭城之圍被南軍強行突破,襄陽光復。

秦國大敗,數名秦國名將被謝玄斬殺於陣前。

秦軍大將句難麾下十數萬大軍亦被全殲。

謝玄以軍功晉身,進號冠軍,加領徐州刺史,封東興縣侯,之後依舊鎮守於廣陵。

古人文句洗練,短短數句話,戰場上的慘烈肅殺境況如在眼前。

慕容清低頭看著那些公文的時候,不知何時,慕容衝悄然進了書房,揮手將她面前的文掃到一邊。

在她尚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坐在了他的面前。

距離好近,越是近,越是看得清楚,慕容衝那張面孔是真的精緻秀美,溫潤如玉。

雌雄莫辨卻不帶半分陰柔。

世間事多數是過猶不及,亦是因為慕容衝美得簡直逆天,才一直讓她覺得隱隱不安。

這樣一個人,即便不動聲色坐在面前,也讓她覺得壓力巨大。

況且這半年多來,若不是說軍務,他們之間也未曾說過什麼別的話。

兩兩相對,難免又生出幾分不自在。

眉目間流光暗轉。

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她起身想要站到窗邊透口氣。

慕容衝卻伸手拽住了她的衣袖。

力氣用的也不大,只是那自沉默中生出的無限依戀的情感讓她不忍離開。

又坐下,隔片刻,道:“你若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就直說吧.”

慕容衝這一次卻沒有看她,目光落在方才被他掃到一邊的軍報上,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公文的脆薄紙質,似是出神片刻,道:“我一直在想,淮南之役,他贏了,你是不是便會離開我?畢竟你從未在意過我半分。

留在這裡,也不過是為他打探訊息罷了。

你從來不是安分的人,無論如何是想要為他做點什麼的。

就算我一直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容你留在身邊,但不管怎樣,你終究會有離開的一天.”

五指忍不住漸漸收攏,倒像是那公文戰報是慕容清的身體似得,被他緊緊抓在掌心,恨不能一生一世不放手。

“他勝了,我總想著你一定會為他歡喜的吧。

你來我這裡這麼久了,我都沒見你笑過。

我想看看你的笑容,但只要一想到你是為他歡喜,便控制不住自己。

想要殺了你,殺了他,殺光北府兵,殺了所有與他相關的人,我內心實在痛苦,唯有血能洗去我的焦灼.”

連慕容清都快要認不出他來,那個風流俊朗的少年王子,何時變得這般可怕?地獄裡爬出來的都是惡鬼。

她自己原本也從不敢相信,被深宮囚禁三年的人還能恢復昔日的純白無暇。

說什麼愛與和平可以醫治一切創傷。

不過是騙人的。

慕容衝從來不缺愛,愛他的人夠多了,但他心性卻早已偏頗,在這世上,他所稀罕的,只有求而不得的東西。

得到了,大約也只會滿不在乎的毀滅。

她微微低頭,道:“你想多了,我是笑不出來的。

就算他打贏了這一仗,我也不會淺薄到為之歡天喜地然後拼命趕到他身邊。

想到戰場上死了那麼多人,難過到說不出話來。

別人的征戰就讓我難受成這樣,若是有朝一日追隨在你身後平定天下,看到自己親手製造出來的屍山血海,也許會像活在地獄一般吧.”

她忍不住又過去,拉起慕容衝的手,凝視著他的指尖。

少年的手骨骼纖長掌形勻稱,是雙漂亮的手,也是一雙殺人的手。

分明是受到了蠱惑,不然如何情願隨他萬劫不復?嘆氣聲被她硬生生壓了下去,她接著說道:“鳳皇,你不要想那些多餘的了,我得你鍾情,是我的幸運,但一人心中只能有一人。

我早已與那個人有一生承諾。

無以回報,我只能陪在你身邊,待你稱王天下.”

“我想要的,我會自己去爭取。

我不需要你為我謀劃天下,我想要你,而不是利用你.”

“你我都不容易,你為什麼不肯讓我省點心?”

慕容清忍不住氣急敗壞。

她斥責的話音方落,卻聽見窗外隱約傳來什麼細碎物件碰觸的聲音,她嚇了一跳,慕容衝已經飛快衝到窗前,她跟了過去,自被掀起的木窗外,只看見白色衣角自走廊拐彎處一閃而過。

她驚得臉色煞白,抬頭去看慕容衝,卻見他神色平靜,半分憂色都沒有。

“那是什麼人?我們方才說的話被他聽見多少?”

她急切的詢問慕容衝,但凡習武之人,多少都耳聰目明一些。

慕容衝面無表情道:“用不著擔心,聽見又怎樣?便是去舉報我謀反又能怎樣?整個秦國人人都知我早有反意,大秦天王寧願自欺欺人,別人說什麼有什麼用?況且,那個人大概是不會出賣我的.”

說話間,想起那位天王從前對他說過的許多綿綿情話,不由得一陣噁心泛上來。

那個人,明明是慕容衝發自內心厭惡的人,卻一廂情願以愛為名將他捆在身邊,還自以為是的相信一往情深定然就可以打動別人。

若是尋常的花痴,恐怕早被慕容衝一箭射死以求眼不見為淨,九五之尊,他輕易殺不了,只是時時刻刻想起與那樣一個人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事實,便噁心的連飯也吃不下了。

方才匆匆逃走的人又是誰?慕容衝心中應該是有數的,慕容清想要知道,卻不想在此刻問他。

至少從背影來看,應該是個女人。

太守府中的女眷,被他輕輕鬆鬆控在掌心,也毫不奇怪。

這種小事,用不著多麼在意。

她再次走到書桌前,將沙盤排開,把羌族,鮮卑族幾員重將,以及苻堅的嫡系部隊,還有南軍桓氏與謝家,以及王氏各自兵馬分佈擺了出來。

平陽深在內陸,所受波及不多,但看邊境線,已經到了層層牽制的狀態,淮南戰役結束還沒有多久,雙方的戰意,卻絲毫未曾消弭。

放在沙盤上來看,這種對峙便更為明顯。

慕容衝也站在她身後,看了沙盤許久,將一支紅色小旗插到了平陽的位置。

道:“如今邊境那邊,有南軍牽制,我們練兵已久,箭在弦上,倒不如儘快起事,令苻堅應對不及.”

“不可!”

慕容清立即出口制止。

隱約覺得不對,前世的一些記憶似乎便漸漸浮了上來,要說箭在弦上,秦晉之間淝水之戰似乎也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沒記錯的話,那一場大戰,才是真正讓秦國分崩離析的決定性戰役。

而那之後,原本如日中天的大秦帝國日益衰落,境內各族紛紛舉事起義,燕國,亦是其中之一。

已經發生了的事情無法改變,北府兵必須勝。

而對於慕容衝來說,在秦國徹徹底底敗給東晉之後,才是最佳的起兵時機。

況且,慕容衝強悍有餘,謀略不足。

若是想要成長為一代名將,依然需要歷練。

盤算定了,她便對慕容衝道:“此刻不行,秦晉之間邊境嚴陣以待。

但晉國偏安一隅多年,淮南之戰就算有軍功,亦是傷亡慘重。

國內不滿蓄積已久。

晉國國主是任懦之人,根本就沒有徵服秦國的雄才大略,而秦王這邊,若是境內起火,他準備給晉國的數十萬大軍立即便可以掉頭過來打你。

平陽這裡地勢平坦,易攻難守,我們手中不到一萬府兵,如何與舉國之力相抗衡?”

“你父親慕容垂手握重兵,定然不會久居人下。

雖然我母親與他之間有深仇。

但同為燕國王族,若他率先起事,至少可以幫我削弱秦軍力量.”

“我會試著與他談.”

毫不猶豫接下這個任務,慕容清心底卻是犯嘀咕的。

畢竟她與那個便宜老爸見也沒有見過幾面。

又不是人家養大的。

那位一代梟雄名將,會否將她放在眼裡,還是未知之數。

慕容衝道:“至少現在不用去。

我突然想到,知己知彼方能常勝。

我向來厭惡長安,手底下連個秦王身邊的人都沒有。

正好眼下秦王還在南部督軍,我打算秘密前往長安,去見幾箇舊相識。

你隨我同去吧,春分之日北境換防,你父親可能也會回京。

長安城有得熱鬧看了.”

也不曉得是自己看熱鬧,還是被別人當做熱鬧看。

仔細想想,離開長門宮,都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

曾經勾心鬥角過的那些人,不知道還過得好不好?若是一心想要爭奪天下,那座都城,終究是避不開的地方。

依然是一身男裝,她跟著輕裝簡從的慕容衝一路潛行數百里回了長安。

平陽那邊還留著慕容衝的親信,依舊以太守的身份處理公務,給外人造成他人還在平陽的假象。

慕容清驚訝的發現,在她未曾察覺的時候慕容衝早已不動聲色培養了自己的勢力,起碼在前往長安這一路,就未曾遇到過任何盤查阻攔。

原本以為單憑著慕容衝那張帥的驚天動地的臉,就一定會驚動一些什麼人,結果,他一路帶著兜帽出平陽入帝都,掐著時間點透過各個關口,那些執勤計程車兵一律對他採取無視的態度。

一路平靖的到了長安,也沒聽說過有什麼人追查他擅離職守私自入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