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怎麼說是另一回事,很快,平陽郡裡的人都知道了,慕容太守府上新招了個幕僚,是個長得挺斯文的公子,聽說是太守的表弟。
太原府這邊的府兵們見了她也都畢恭畢敬的。
她閒來無事逗貓攆狗之外,偶爾也偷偷溜到慕容衝的書房,去偷看邊境那邊送過來的戰報。
四月那陣子徵南大將軍苻丕帶了七萬多人進攻襄陽,之後又追加了十萬兵馬,三路合圍襄陽。
襄陽危急,慕容清也記得自己走之前便聽謝玄說要準備增援了。
如今從戰報上看,秦國亦知道謝玄加入淮南戰場的事情,特意針對廣陵軍區增加了防禦。
一方強攻一方死守,這種拉鋸戰最為殘酷,兩邊都在拿人命死拼。
但是看著言辭簡略的戰報,也能感受到戰場之上的動魄驚心。
她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
心思早就跟著飛到了戰場上。
猛然驚覺的時候,才發現慕容衝已經在她身後站了許久。
淡漠如斯。
“你來這裡,若是為了幫那位刺探軍情的話,那恐怕要失望了,平陽並非戰區,打不到這裡,也用不到這邊的軍隊。
你打探不出什麼的.”
慕容衝說話間便將她面前那一摞公文收了起來,隨手放在架子上。
“看看總也沒什麼吧,我只是無聊而已。
況且,我用不著擔心謝玄。
真正讓我憂慮的,是你.”
“我麼?”
他反問,唇邊含著一絲譏誚的笑意,道:“阿姐心裡還惦記著我嗎?那我真是受寵若驚了.”
慕容清心中清楚,她這個弟弟,表面完好,實際上裡面都碎成渣了,人前若無其事,人後指不定怎麼哭呢。
當然這些想法沒辦法說出來,如果說出來的話沒準她會被暴躁的慕容衝殺掉。
他們兩個人之間,也是實打實的恩怨拖磨已久,彼此見過對方最為難堪的模樣,有些話,倒是更不好說了。
隔了許久,她才道:“鳳皇,我知道我傷過你,要我做什麼才能彌補呢?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你一個親人了,你我相互之間這般隔閡,我心裡難受的很.”
“你能嫁給我嗎?”
慕容衝突然就那麼問了。
不出所料,看到慕容清驚愕的表情。
“你不能,你早已經不在乎我,你將一生最重要的承諾許給了另一個人。
你什麼也給不了我.”
“不,不是的.”
她忍不住站了起來,以自己處於劣勢的身高逼視著慕容衝,道:“我不信,難道大司馬中山王這輩子就指著一個女人活了。
你在練兵,你根本不想默默無聞在平陽終老。
如果你還想要復國,就讓我留在你身邊,我會幫你.”
歷史糊里糊塗,有些事還是有印象的,十載孌童生涯,一朝鐵血皇帝。
慕容衝曾經救過她的性命,就算沒有人再提起,她也一刻都不曾忘記。
如果不能以自身作為回報,那麼,便為他實現心願,若不能兩不虧欠了了這一段情債,她也無法安心回到謝玄身邊。
“復國麼?”
慕容衝微微冷笑,“我原本以為,若是能傾盡天下,或許你便會留在我身邊,如今呢?是這樣嗎?命運此生虧欠我太多,一個王座還得起嗎?”
“你若是要,我便留在你身邊,看你一手覆了這天下.”
連她也覺得自己是不是瘋了,若是戰亂一起,天下難免生靈塗炭。
但如今,南北朝已經上了戰場,若要保謝玄平安,便得點火燒了苻堅的後院,讓秦國境內先亂起來。
就算沒有她的攛掇,以慕容衝的驕傲,也不可能以降臣的身份過完一輩子。
既然生在了這亂世,許多事,原本便沒有選擇。
慕容衝神色淡漠,目光早已不知看向何處,隔許久,才道:“好,若是這樣可以讓你留在我身邊,那我便為你,傾盡天下,拱手河山.”
誰為誰,誰又虧欠誰,早已成了一筆算不清的賬。
但想到逐鹿天下之事,連她一介女流,也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
南北對峙,天下逐鹿。
一時間將星雲集,武耀兩朝,說到底,不過是時勢造英雄罷了。
從前王猛還在世的時候便同苻堅提過,東晉大亂之後休養生息,所求的不過偏安一隅罷了。
大秦真正的敵人並非南朝,而是境內羌,羯,鮮卑等族,硬生生剷平別人的王朝,將別人的領土納入自己的版圖,畢竟是有隱患的。
但可惜,苻堅本人偏偏篤信五胡一家,唯有漢人才是大敵。
堂堂華夏民族,五原清流縱然沒落了,也決不允許胡人輕易踐踏。
真打起來了,說南朝孱弱未免為時過早,謝玄苦心經營北府兵多年,慕容清對他有信心。
深信南朝定也有不輸秦國鐵騎的強兵。
世途人心都亂了,他們便可以為自己打算了,趁著苻堅集中注意力於淮南戰場,無力顧及後方的時候,慕容衝便悄無聲息在太原府養兵,雖然不及北府兵的強悍,也不能輕易與秦國一戰,但畢竟手上有軍隊,在這亂世之中,心裡也能有底氣一些。
戰端一起,秦國私下養兵的諸侯與將領也不止慕容衝一個。
慕容衝一邊練兵,一邊將她好吃好喝的養在太守府。
從前在她身邊伺候著的染香倒是被慕容衝徹徹底底留下了。
聽底下人說,雖然名義上是丫鬟,實際上同侍妾也差不多了。
翠寶繼續留在內苑照顧阿瑤,這樣慕容清也能放心些。
她剛來那陣子也曾經去看過阿瑤幾次。
但後來想到,畢竟自己身為母親,已經確定無法陪著那個孩子成長了,當斷則斷。
若是真的被他依賴了,此後只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不如此時便狠心放手。
她可不敢住在慕容衝的內苑。
那樣就太過於親近了。
即使到現在,對那個人還是有些心有餘悸。
因此便在太守府前面的別院住著。
雖說作為官邸人來人往,但畢竟是獨立的小院。
鎖了院門便自成天地。
多少心裡能自在點。
況且她從來到太原之後便一直以男裝示人。
不拿自己當女人,也就沒什麼不方便了。
小院裡住著的,也就只有她和喜寶兩個人。
慕容衝練兵的時候,她也穿著鎧甲三不五時圍觀。
時不時想些新鮮法子折騰那些太原府兵。
說起來都是她上一世在電視劇裡看到的訓練方案。
古代練兵,長跑,弓箭,劍術,近身格鬥都是常規專案。
除此之外,慕容清能想到的便就是引體向上,爬鐵絲網,水中俯臥撐之類奇奇怪怪的東西了。
之前留意到慕容衝似乎不怎麼重視戰陣的訓練。
這方面她自己也不大清楚。
便從太原府的書庫中扒出來許多講兵陣的古書來研究。
多少提點慕容衝一些。
那位比她聰明的多,一點就透。
兩個人竟然還找到許多搭檔的默契。
若是閒來無事,便和慕容衝一起出獵,山西這邊的山水風光獨具特色,也是個能讓人願意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慕容衝無意中發現她似乎對釣魚頗有興趣,後來便經常帶她出去垂釣。
兩個人於湖光山色之中靜坐許久。
那一位在想什麼她不知道。
至於她,手握釣竿的時候,心中所思所念,卻是那個一樣喜歡釣魚的謝玄。
這麼久了,謝玄大概也知道她並未回謝家的事情了。
不知道那位會怎麼想。
是否情急之下,會踏遍天下去找她?細想一下便知道不可能了。
眼下戰事吃緊,那位心繫天下,怎麼可能為了一個女人不顧一切。
若是真的會因為她的失蹤而失去理智,那也就不是她喜歡的那個謝玄了。
不知不覺間,來太原已經有大半年。
過年的時候同慕容衝還有阿瑤一起吃了頓年夜飯。
也許是許久不見的緣故,那個孩子與她之間疏遠了許多。
吃飯的時候也是客客氣氣禮數週全的喊她母親大人。
看著才五歲多的孩子便這樣謹慎周到,雖然心痛難過,但卻不由也有些欣慰。
畢竟是慕容衝的孩子,早早懂事也是必要的。
新年過後才一個月,淮南前線那邊傳來戰報,襄陽陷落。
秦將彭超在彭城圍了晉國龍驤將軍戴祿,謝玄率東莞太守高衡以及後軍將軍何謙增援,部隊已經到了泗口。
與此同時,苻堅亦在秦國內陸徵兵準備後援。
各郡縣都有陸陸續續將地方軍隊與民夫投入戰場。
慕容衝將戰報丟在一旁,微微冷笑。
“清,你覺得我們這個時候應該做什麼呢?”
有人的時候,慕容衝便不會喊她阿姐,偏偏要以清這一字作為稱呼。
語氣中隱約的曖昧不明,別人聽不出,她自己多多少少也覺得有些尷尬。
“按兵不動最好吧.”
她剛說了這句,慕容衝那略有幾分涼意的目光便淡淡瞥了過來,眼神就像是在說我早料到你會這麼說似得。
慕容清略微覺得有些不舒服。
便起身對一起議事的幾位參將道:“請諸位將軍先行迴避一下,在下有些私事要與太守大人說.”
即便是到了現在,太原府的將領也不會輕易聽她說的話。
紛紛將目光投往了慕容衝那邊。
慕容衝清冷的目光在眾人面前掃了一遍,略笑笑,道:“出去.”
就兩個字,一書房的人立即悄無聲息消失。
慕容清看著也覺得自己這個弟弟養兵養得不俗。
當然沒準那張帥的驚天動地的臉也有加分,她深吸一口氣,開始說自己的分析。
“我們有什麼說什麼罷了。
眼下臺面上謝玄是晉國主將,實際上背後謝安肯定有為他出謀劃策。
謝安是兵法大家,你還太年輕,這個時候沒必要跟那隻老狐狸硬碰硬.”
說到老狐狸的時候,她自己忍不住在心裡唸了句罪過罪過,謝公大人有大量,大致不會跟她計較吧。
畢竟眼下當著慕容衝的面若是對謝家人言辭太恭敬也不合適。
“其次,咱們又不是秦國的忠臣,講明瞭,巴不得兩邊兩敗俱傷最好。
眼下這個形勢,秦晉兩國勢均力敵,秦國甚至還佔著優勢,咱們要是想往苻堅背後捅刀子也不是什麼好時機,何必湊那個熱鬧。
況且,當初苻堅是因為丞相勸誡才將你放出宮的。
如今你如果輕易上戰場,難免又讓那個人想起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即便說出這一大段道理,我還是覺得,你大概是不願讓我跟謝玄在戰場上狹路相逢吧。
若是有一天各為其主,我殺了他,你會原諒我嗎?畢竟戰場上從來沒有選擇.”
“你想都不要想,他死了我就跟他一起死。
我不會留命來原諒你.”
這樣的話,根本就是紅果果的威脅,慕容清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脫口就說了出來,卻在看見慕容衝如同冰裂一般的目光時忍不住後悔心軟,低聲道:“鳳皇,你又何必這樣,就算不為我,他畢竟救過你的性命。
今生就算無緣,我幫你奪一個天下來,難道還不夠嗎?”
慕容衝不說話。
停了許久,似是不願再談起之前的話題,只說道:“阿姐說的也有道理,但秦國大舉徵兵,太原府這邊不出人也是看不過去的,府兵是我辛苦數年積累下來的,不能輕易送到戰場,只能臨時徵調些民夫送到前線了。
傳諸位將領進來議事吧.”
慕容清自己將書房門開啟,把站在遠處的那些將領們叫了過來,接下來說的,便是徵調民夫與收集糧草的事情。
兩國交戰,前線拼的是人命,後方血的是銀子。
如此一來,平陽郡的黎民百姓只能活得更苦,有心想要勸慕容衝兩句,結果那位淡淡道:“國家征戰,又不是我的主意,我有什麼辦法?”
“總歸是你治下的人,徵糧也罷徵人也罷,下手輕些,多少體恤一下民意,日後不也一樣是感激你嗎?”
她這麼說了,慕容衝似乎也是聽進去了。
當即便吩咐負責徵兵的官員,按田地實際收成收稅,如果遇到去年收成不好的莊戶,便乾脆免了算了。
主要從地主大戶那邊徵收糧食銀兩。
再從田地不足的莊戶中抽一部分人修太守府,給他們一些糧食做報酬。
另外徵兵的時候,至少要給每戶留一名能幹活的男丁,眼看著要開春了,春耕也不能耽誤。
他這麼說了,慕容清也鬆了口氣。
這位的確很聰明,她就那麼提了一句,就在瞬間將具體做法想了出來。
略施仁政對於上位的人來說不過一點小事罷了。
最多不同別的郡拼政績貢獻。
對於百姓來說,卻是很多戶人家免於流離失所來年捱餓。
能做這些微的好事,也讓她覺得,留在那個人身邊畢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