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樓這邊氣候,大約便是春末時分,恰好是桃花繁盛的時節。
一進院子,阿遙便伸手要夠那枝上的桃花。
謝玄抱著他過去,舉起他小小的身子讓他自己去夠花枝。
抬頭間,便看到慕容清正倚在窗邊,一雙眼如同幽深寒潭,默然注視著他們兩個人,眼中似是暗藏千言萬語。
那樣的瀲灩眸光,瞬間讓他覺得此生此世,只要能有這個人相伴身邊,哪怕只是靜靜的看著彼此也好,別的什麼真的無所謂了。
當下也不想耽誤時間了,順手摺下一支盛開的花枝,遞在阿遙手上。
然後抱著阿遙上樓。
慕容清早已將寢室的門開啟,坐在床下,安靜的等待著他。
要是說起嫻雅端莊,慕容清自然不及楠木樓曾經的女主人謝道韞之萬一。
東晉向來多世家,名門仕女雖說很少拋頭露面,但以謝玄的地位來說,見得也多了。
他那位姐姐,便曾經被人稱讚神韻疏朗,頗有林下風氣,與尋常閨中名媛截然不同。
東晉仕女出了名的嬌柔美貌,柔情似水。
慕容清雖然昔日貴為公主,但畢竟是鮮卑族出身,與南朝女子相比,還是少了幾分矜貴氣息。
但喜歡一個人這種事情,原本便沒有道理可講。
在慕容清的身上,弱質纖纖的美貌之外,若有似無間流露出的堅韌與強悍亦不可小覷。
況且從最初相逢的時候,慕容清那雙漆黑的墨瞳便鎖定了他,讓他哪怕置身於生死之間的修羅場,也忘不了那個人清麗的容顏。
他想要得到她,可是他們之間,近到觸手可及,遠卻相隔天涯。
他是謝家這一輩中功名最盛的子弟。
身負重責,必須為守護東晉安寧而與秦國對抗。
而慕容清,她不僅曾經是秦王的宮妃,她還是謝玄此去北方前線,即將要在戰場上列兵相對的秦國大將軍慕容垂的女兒。
他早就該知道,這一切如同鏡花水月。
他當初不顧一切將慕容清帶了回來,藏在這東山別苑。
就是因為知道,只要他自己不說,他的叔父以及堂兄弟們都不會盤問他什麼前因後果。
關於慕容清的一切,謝安都不會問,因為謝安相信他自己會處理好。
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嗎?或者說,至少他需要一些勇氣。
謝玄將阿遙放下,小小的孩子,便揮舞著胖乎乎的手臂向著母親跑了過去。
慕容清微微露出笑容,將他接住放在床上,然後回身看向謝玄。
她也沒有請謝玄坐下,在這樣的江左高門待習慣了,也多多少少知道些規矩。
謝家的子弟,反正也不會輕易進入女子的閨房。
便是從前謝道韞住在這裡的時候,他們親姐弟,有什麼事情也是這樣隔著門說的吧。
只是,就算不進來,一個在窗下坐著,一個在門邊站著,亦似有千言萬語,在兩人之間牽連。
慕容清微微嘆氣,總覺得若是她不開口,謝玄像是一輩子也不會主動同她說話似得。
“久見了呢。
公子平安歸來,真是讓人欣慰.”
“姑娘手製的佛珠,謝玄也一直戴著.”
他微微露出左腕,藍色的珠串一閃而過。
慕容清低頭輕笑,“許久不見,物件是不會變的,人卻生疏了呢.”
謝玄沉默不語片刻,道:“或許是玄的錯,是吾過於怯懦,不敢面對自己的真心.”
慕容清略有些吃驚的看著他,總覺得突然間這樣說話有些怪怪的,也不知道對方到底是怎麼想的。
下一刻,謝玄突然道:“我想懇求你隨我一起去廣陵,可以嗎?”
“廣陵啊……”慕容清還在想,那是個什麼地方。
似乎沒有聽說過誒,建康是後來的南京她是清楚的。
廣陵是晉國的北部防線重鎮,放到現代對應哪個城市似乎還真想不起來。
要不要去呢?會不會很好玩呢?阿遙能習慣嗎?其實說起來一直留戀東山別苑的,從來都不是她而是阿遙吧。
也不知道那種地方到底是怎樣。
她還在猶豫的時候,便聽到謝玄補充了後續,他說:“嫁給我。
讓我照顧你和阿遙.”
幸福來的太突然有些時候簡直驟如晴空霹靂。
男神突然告白了這該是什麼反應?除了給跪還是給跪吧。
慕容清整個愣著反應不過來了。
謝玄道:“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勉強。
只是,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而已.”
“我願意.”
管腦子此刻被亂七八糟的訊息砸的有多麼迷糊,先將最重要的一句話說了出來。
她走到謝玄面前,從下往上,凝視他俊美的面孔。
總算覺得穿越有些好處了,熬了這麼多年,上天總算肯開恩賞臉賜給她一個男神,不要才是傻得。
腦子又沒有進水。
深呼吸,風度還是要有的,免得男神被嚇到轉身跑,她吸口氣道:“公子從昔日以來,便為我做了許多事,清無以回報.”
謝玄道:“我並非要你以身相許.”
“我知道.”
她死死盯著謝玄,目光更為熾盛,“若非心屬於公子,清的自尊,也不會允許我一次又一次接受公子的幫助。
既然如此,為何不能並肩攜手一起走?”
原本是過來求婚的,未曾想幾句話之後似乎就變成被求婚的那個了,該說是慕容清太強勢還是怎樣呢?謝玄略迷惑。
還未想到該怎樣回答,床榻之上阿遙已經十分配合的伸出肥嘟嘟雙手,奶聲奶氣的喊:“爹爹,爹爹抱……阿遙要和爹爹一起走.”
完蛋了,大小包子一起放大招。
謝玄果斷認輸,慕容清在心底暗自得意的笑了。
果然不愧是老孃親生的兒子。
果然生下他的決定是對的,果然不管是不是親生的,萌可以解決一切問題。
果然,男神拐到手,人生,大概是可以圓滿了吧。
只是偶爾看著阿遙,還是會想到慕容衝。
阿遙其實長得倒是和慕容衝挺像的,只是別人看到了,都以為是像她,也不覺得奇怪。
想必慕容衝幼年之時,也是同阿遙一般聰明伶俐,又因為出身尊貴的緣故,從來未曾受過半點欺侮。
一朝國滅陷入深宮,遭逢奇恥大辱,因此心性大變,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如今想起來,倒覺得或許是自己當日處理他的感情時太過於草率,因此釀成大禍。
雖說是禍根,但阿遙這樣討人喜愛,這其中憾恨,都足以被彌補了。
前塵過往,時間久了,該忘也就忘了。
這一場情分,在她看來不過是孽而已。
有情皆孽,無人不冤。
同謝玄約好陪他一起去廣陵上任。
因為要帶著阿遙一起走的緣故,謝安也十分捨不得,特意從建康那邊趕過來送行。
堂堂帝都公卿,偏偏抱著阿遙一個小孩子絮絮叨叨叮囑許多,雖說看著不像話,但其中情誼,也難免讓人感動。
也是許多年未曾親自帶過小孩子了。
若非阿遙是他最器重的侄兒謝玄的兒子,又怎麼會得到那麼多寵愛呢?這麼一想便又覺得有幾分愧疚。
謝安帶來了特意讓軍工坊趕製的小型弓弩送給阿遙。
小小的孩子,哪兒用得著這樣的東西。
但看他極為慎重的叮囑謝玄督促阿遙練武的事情。
才四歲多,就照著出將入相,允文允武的方向培養了。
慕容清看著忍不住咋舌。
果斷覺得她自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
謝玄見她在一邊,一副被嚇到了的樣子,便笑著對她說:“不過是讓他學點防身的武藝罷了。
不會太為難他的。
叔父是喜歡阿遙,才這樣殷切。
你希望他將來成為怎樣的人呢?”
慕容清道:“謝氏鳳凰才,俊傑輩出。
不多一個,不少一個。
若問我,只希望他將來能為自己做主罷了.”
“想要做主也好啊。
日後等他長大了,隨便選個什麼地方,我便請旨陛下,封他做那個地方的主人吧.”
阿遙見說到他,雖然自己在一旁拿著圍棋玩,但似乎也在暗自聽著。
此刻便仰起頭,神態天真的問謝安,“爺爺,主人也是別人封的嗎?”
一句話,頓時將在場的幾個大人都問愣了。
簡文帝是東晉的主人,這也許還勉強算是謝安一手扶持的,苻堅是大秦的主人,就不是封出來的了,是他與前太子血濺五步殺出來的。
謝安是謝氏的主人,這個主人,又豈是什麼人封出來的?慕容清若有所思道:“說的好,逍遙此身不為客。
主人確實不是封出來的.”
謝安撫掌大笑道:“果然有其子必有其母。
慕容姑娘如此冰雪聰明,羯兒遇到你,倒是他的福氣了.”
慕容清也只是笑笑,並不多言,謝安囑咐完了謝玄,便吩咐他先將阿遙抱出去一會兒,有些話,還是要同慕容清單獨講的。
謝玄便哄著阿遙出去了。
難得阿遙對他也很是親近,十分聽他的話。
大概是一開始便聽別人說了,也就信了,一心一意只拿他當父親對待。
這樣天真無邪的信任依賴,總是讓人無法拒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