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之後,丞相王猛奉召還朝。

在內廷外朝聯合施壓與勸誡的結果之下,內廷之中甚為得寵的前燕皇室後裔慕容衝離宮,被委任為平陽太守。

與此同時,當初與慕容衝同年入宮的清河公主慕容清因身體虛弱的緣故,自請出宮,前往長門宮修行,為皇室祈福。

昔日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寰。

不過三年,姐弟盛寵無極,到此時,終究是悄然沉寂了。

於慕容衝,是結束了孌童生涯自此振翅高飛。

而慕容清,卻漸漸被後世史家遺忘。

多年之後,依然有人疑惑,當初那個傳言殊色動人,盛寵秦宮的女子,為何在慕容衝離宮之後便再也杳無音訊。

但對她自己而言,不過是一場謝幕而已,自此之後,秦宮再也與她無關。

慕容衝離宮那天,苻堅親自送行一直送了近百里,到了城西驛站還依依不捨。

那些心懷不滿的人,卻都理智的保持了沉默,畢竟,是最後一次了。

也是同一天,素色車輦候在北門,皇后與張夫人及姚美人帶著宮中眾位女官列隊相送,雖然低調,但禮數終究是不缺的。

張夫人失勢已久,且對她怨恨頗深,但到了這個時候,硬是被皇后請過來送行,也不敢不強顏歡笑。

以前總喜歡看宮鬥文,親身經歷之後便覺得,這等相互碾壓的生活,真真是醜陋不堪,要伸腳踩別人入泥坑,自己總也得染一腳泥。

此刻能夠抽身而退,連她也感慨自己的幸運。

染香被慕容衝帶走了。

身邊此刻留著的,也就踏雪以及兩個小丫頭。

原本是不想帶著踏雪的,照她自己說,連伺候人都不用帶。

既然是清修,自己照顧自己算了。

但皇后不允許,親自選了人給她帶著。

也不能拒絕了。

前車之鑑那麼擺著,她現在也不敢忤逆這位看著不顯山不露水的皇后娘娘。

臨行之時還握著她的手叮囑了許多,說到傷感之處還險些落淚。

無非是說這後宮之中,素來懂事能幫襯的也就這位修儀了。

豈料年紀輕輕,便要帶髮修行,成方外之人,心中憾恨,如何消解。

等等等等,說得倒是挺動人的,但想想內容,慕容清不由得在心底翻了個白眼。

當時她自請出宮的時候,明明說是去長門宮養病順便祈福。

怎麼話到這個皇后跟前,打個轉就變成帶發出家了。

她又不信佛,一日三餐少了肉跟要了命似得。

何苦褻瀆佛祖來的。

說這話,也不過是堵了她日後回來的路罷了。

罷了,反正這一去,也就沒打算再回來了。

隨便那位娘娘怎麼演戲罷了。

人家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什麼時候輪到她指手畫腳。

時辰已至,該說的都說過了。

她不再留戀,最後一次躬身下拜,轉身登上素色車輦,帶著隨從便往北郊去了,此去便是方外人,心情還真是說不出的複雜。

內廷中人當她出家萬世皆空倒好,如今只盼著長門宮管事的宮人莫要太苛刻。

別回頭真不給她吃肉就好了。

心情畢竟還是輕鬆的。

她午時離宮,到了黃昏時分才到長門宮。

此時夕陽微斜,落在昔日廊簷之上,橙色之光將院落染成淡淡暖色,看上去也是十分綺麗。

正殿之前的空地上,幾個年老的宮人隨意坐在臺階上曬太陽,看見有人來了,也懶得起身招呼。

之前在路上的時候踏雪便對她說過了,長門宮這種地方,也就是守陵的人住的地方,不是前朝嬪妃,便是失寵皇子或者寡居的公主,沒什麼體面主子來這種地方。

因此時日久了,宮人也都懶懶散散的。

這邊的宮人們還是跟著前朝太子苻生的太子妃姚氏過來的,那位太子妃都死了十幾年了,這邊的人也沒法管。

與其想著費心思調教這幫奴才,倒不如別管了,自己照顧自己日子才是正經。

如今親眼見到了,才明白所言非虛。

這麼想來,皇后讓踏雪跟著她過來,既能打點衣食起居,讓她感恩戴德,又能起到監視的作用,果然一舉數得。

但女人太過於精明瞭,終究是不可愛。

六宮之首機關算盡,怎麼想也是個可憐人。

除了踏雪之外,另外兩個小丫頭,一個叫小翠一個叫小環。

都是看著還算伶俐的人,此刻到了地方,便毫不猶豫走上前去,將那幾個懶懶散散的宮人趕開,先要了灑掃的工具來,準備收拾寢殿。

慕容清便挽了袖子,也跟著過去,拎起抹布在清水裡涮了就準備去擦拭寢臺。

“主子,這可使不得.”

兩個小丫頭看著她的動作,被驚得目瞪口呆,這輩子沒見過當主子的幹活,此刻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還是踏雪反應快,想著要攔她一下,她卻不在意的揮揮手。

“都這個時候了,還算這些主子奴才的做什麼,落毛鳳凰不如雞就不說了,天色都晚了,趕緊收拾了讓我躺下才是正經,就別整虛的了.”

畢竟是相處久了的人,也清楚她的性格,既然是這麼說了,踏雪便不再管她。

由著她興致勃勃的拿著抹布東遊西蕩。

自己便去前院那邊,連攆帶拖的,總算將那幾個老宮人叫過來打下手。

趕著將寢殿收拾出來了。

這幫人,幹活浮皮潦草就算了,當著主子的面,也沒什麼好臉色給人看。

放著就覺得十分不順眼,恨不能直接攆出去作數。

也就是想想而已,長門宮的人也算是宮人,要發出宮去,還得那位天王陛下下旨。

以慕容清現在的心情,躲著那位陛下還嫌來不及呢,豈會發瘋為了這點小事去給人添堵,凡事不過忍讓三分,也就過去了。

將這空曠的寢殿角角落落都打掃乾淨,灰塵抹掉蛛網掃了,又掛上素紗的簾子,將帶來的被褥鋪在已經擦洗乾淨鋪好竹蓆的寢臺之上,眼見窗明几淨,再點起一對宮燈。

何止是可以住人,簡直同宮中也沒什麼區別了。

想來昔日之人到這樣的地方,無外乎受的是冷落苦楚。

她有踏雪照顧著,不知道有多自在。

只是因為疲累,遣散了伺候的人,一頭倒在寢臺之上的時候,看著窗外冉冉升起的星辰,不知為何,心中卻突然湧起一股說不出的寂寞蒼涼之意。

她是不用惦記那位帝王的寵愛,但果然,心中只要有人,就無法做到無慾無求。

長門宮寢殿正好將寢臺做在窗下的位置,一推開木窗,便有月光落在床上,照的心中十分空曠。

不知此刻身在遼東的謝玄,是否也在凝視同一輪明月。

相見不過數次,言語也就那麼幾句,雖說被他救了那麼一兩次,雖說眼看著他為自己做了那麼多事。

但那個人,謙謙君子,也許對誰都是同樣。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不自覺將自己低到塵埃裡,此刻她便在不斷懷疑,那個人對她的心意,是否與她同樣。

甚至在想,像她這樣的人,也許是不配喜歡謝玄的吧。

不管是從前的她,還是後來的清河公主,畢竟,那樣高貴的世家子弟,也許只有真正身負權勢的公主才配的起。

這樣許多事,壓在心裡反覆想著,輾轉反側,不知過了多久才睡著。

初到這幾日,偌大一處殿所,荒廢的地方也挺多的。

昔日園林,如今也是野草蔓延,許多房子都有坍塌的跡象。

這地方,不過就剩一群女子,該打掃的地方打掃,能盡力修繕的地方勉強修修,修不了,便封鎖起來,免得有人誤入。

雖說都是一群閒得沒什麼事情的人,初來這幾天,倒還真的都挺忙的。

慕容清也不拿架子,一天到晚跟著她們到處轉悠,蒔花弄草敲敲打打的。

做事的時候也就順便聊幾句,才知道,那兩個小丫頭原來是六庭館出身。

說起六庭館,她之前倒是也聽說過,是秦國內廷培養女官的地方,從前是隻有世家出身的女子才能在六庭館讀書,學習詩詞歌舞之類。

培養出來的,至少也是從五位的侍從女官。

出身顯赫的,便放在東宮做事,地位等同於太子太傅。

若是資質再好些,選作太子妃或者良娣之類,也不是不可能。

日後太子即位,便也有母儀天下的可能。

原本是真的很顯赫的。

只是苻堅即位以來下了旨,無論出身地位如何,只要入宮之時年齡在十二歲以下的,都可以入六庭館學習。

雖說是有教無類的恩旨,但內廷之中,若無顯赫地位,如何成事?到了連平民出身的宮女也能隨意出入的時候,六庭館在世家大族眼中便毫無價值了。

真正顯赫的世家,無論怎樣,都是有辦法將女兒送到宮中的。

而六庭館中所培養之人,便按出身家族的地位,派以不同的職位。

家中略有權勢的,不是送到東宮,便是在御書房當差。

伶俐一些的,都被皇后選去,在椒房殿陪伴皇后。

時日久了,椒房殿人多了,便送往其他嬪妃所居住的殿所。

就苦了那些不怎麼伶俐出身又不顯赫的,一年一年的唸書,卻沒有什麼用武之地。

原本以為這輩子也就那麼完了,豈料突然間被皇后調了出來服侍這位要去出家的修儀。

畢竟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口無遮攔的,一不小心就說出這輩子真是衰到底的話。

在六庭館混的毫無希望,本來以為這麼著一輩子也就完蛋了,誰料突然間就有了差事,還沒怎麼歡喜呢,卻是一口氣發配冷宮伺候一個不管事的修儀。

倒也沒什麼怨念,就是覺得這樣命運,真是搞笑的很。

幾個人說得熱鬧。

踏雪便捧著東西走了過來,零零散散聽到幾句,回頭便不輕不重的說道,“什麼話都由得你們沒上沒下的說,伺候修儀主子還委屈了你們不成?”

小翠吐吐舌頭道:“哪能呢,我們算什麼,踏雪姐姐從前可是六庭館館主眼前得意的人兒,如今不也來這裡了,姐姐都不覺得委屈,我們歡天喜地還來不及呢.”

也就是年輕人,總喜歡鬥嘴逞個強之類的,其實也沒什麼惡意。

踏雪才懶得同她們一般見識,聽過便當沒聽過算了,繼續做手上的事情。

如今是沒什麼分辨了,不過搭夥過日子,橫豎不至於跳起來差使慕容清幹活。

只是她堂堂六庭館出身的侍從女官,也不能再隨意差遣手底下的小丫頭了,有什麼也都是一起商量著辦。

倒是挺無所謂的事情,有活兒要幹,有跟別人掰扯的功夫,自己也早就收拾利索了。

尤其慕容清也是個省事的,換下來的衣服什麼的,自己不做聲就去洗了。

有心想要攔她一下吧,反正手上事情多,也確實沒那個閒工夫。

早些年進六庭館的時候,也是躊躇滿志的。

六庭館是體面地方,出來的,多數是女官,許多資質不及她的人都進了御書房在天王陛下身邊管理文墨,草擬詔書。

雖說是不能聽政吧,但能夠站在御書房裡,看著大秦的政治中心如何運作,想也覺得,是十分滿足的事情。

那時如何想到有朝一日會陪著主子淪落在長門宮熬歲月。

苦倒是不苦。

只是想想就覺得十分憋屈。

她是皇后一手扶持的人,也不敢忤逆皇后。

只是真心不能理解,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要她這樣的一個人,跟在慕容清身邊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