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還朝之事,已經定下來了麼?”

“是,也就這一兩個月間了。

前朝朝政之事,內廷女官雖然不能妄議,也不能隨便打聽,但皇后娘娘多少知道些。

我們也能聽到點訊息。

丞相也是聽說,陛下這三年來,對小公子過於寵愛,幾乎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

長安城中街談巷議,流言不好聽也就算了,連前朝也不甚安穩。

此次突然之間,張氏外戚幾乎覆滅。

雖說其中關節錯綜複雜,但許多人都覺得,同小公子沾惹上,真是沒什麼好事。

都在等著丞相回來主持大局.”

慕容清默然不語。

張氏元氣大傷,並不是因為外朝的緣故,而是內廷鬥爭失利。

斗的張夫人一時半會兒不敢妄動的人,也不是她,而是皇后。

然而從頭細想,若非張夫人一心想要在六宮獨攬大權架空皇后,處處看著她這個新進宮的小妖孽不順眼,又豈會淪落到這種地步?果然人啊,要倒黴都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問墨彤,“你確定丞相不會對鳳皇不利嗎?”

“丞相若是是容不下小公子的,但若是想殺了他,陛下也不可能同意。

退而求其次,丞相不想讓小公子繼續留在長安,便只能設法為他謀一個好的出路。

已經三年了,便是宿緣深厚,也該到時候了。

只是,小公子人身在內廷,內廷之事,總不能讓丞相說了算,因此必須要有一位在內廷之中地位隆重的人來從旁幫襯。

除了太后,別無他人。

太后退居南宮慈安殿已久,素來不見外人,也不管什麼事。

但她是皇后的嫡親姑母,皇后說話,總是有點用處的.”

“太后並不喜歡我.”

“不僅如此,修儀之前曾經懇請皇后娘娘為小公子從旁多說幾句話。

但皇后娘娘卻並不十分上心.”

“為什麼?若是鳳皇離宮,對她來說,不也是有利無害嗎?”

“那可不一定.”

墨彤道:“修儀也該知道,眼下鳳凰殿專寵,六宮眾人,無人能與小公子相爭,便是張夫人,不過藉著從前的緣分略微耀武揚威一些罷了。

一旦小公子離宮,鳳凰殿卻不能搬走,到時候秦王陛下若是閒來無事,睹物思人,在鳳凰殿坐久了,難免不會看到,修儀主子的面容,與小公子可是有五分相似的.”

“不是皇后自己說的,帝王心難測,總有人得寵,除,也是除不盡的嗎?”

“那可不同,修儀主子是鮮卑皇族出身,又同小公子是姐弟。

天王陛下素來不喜歡太子,若是主子生下一個鮮卑血統的皇子,若是再長得與小公子相似,豈不會威脅到太子的地位?皇后娘娘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人,只是做母親的,畢竟都要替自己的孩子著想。

還請修儀體諒.”

她默默想了片刻,道:“我明白了,但是,墨彤你既然為我著想,不知可曾為我想到後路?”

“北郊長門宮,是漢室冷宮,如今離祖陵也近。

若是修儀主子同皇后提起,等他日慕容公子離宮之時,主子願去長門宮守著祖陵,為大秦江山祈福修行。

皇后定然十分樂意。

若是那個時候,天王陛下尚未注意到修儀主子,六宮之中,便該是皇后做主。

一切都好辦了,小公子離宮,皇后娘娘便立刻遣人送修儀主子去長門宮。

雖說冷宮也不是什麼好去處,但總比這步步為營的地方能強點.”

長門宮,漢朝皇后陳阿嬌幽居的地方。

她至今還記得長門賦最後兩句,“妾身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那個女人直到死,還深愛著漢武帝,等待著再也不可能重見的御輦。

一生痴盼,說來也是很悽苦的。

但她慕容清,定然不會淪落到那樣地步。

因她所思所念之人,從來都不在這深宮。

若是去了長門宮,想必門禁也不會這樣森嚴,他日謝玄自遼東歸來,若要返回南朝,想必還會從長安再次經過,若是那時候,她已經離宮,也許,一切都會有不同。

前後想清楚了,她便對墨彤道:“我明白了,我會同皇后說的,你在她身邊多年,素來得她信任,此事要成,恐怕還少不了你敲邊鼓。

這個算是謝你吧.”

她說著,將手腕上銀鐲褪了下來,秦宮尚儉樸,其實也真沒什麼貴重的東西能送人。

墨彤還要推辭,她道:“又不是什麼貴重物品,這個還是從前我在燕宮帶出來的舊物,你喜歡鳳皇嗎?就算喜歡,等他走了,以後也見不到了。

便留下這個東西當做信物吧。

你為他所做的一切,我會告訴他的.”

墨彤道:“既如此,婢子卻之不恭了.”

話說完,差不多也該散了,墨彤本來是打算走了,卻突然轉身,“還有一事,想要提醒修儀主子.”

“說吧.”

“主子信任踏雪嗎?”

她錯愕了一下。

不明白為何墨彤要在這會兒提起踏雪。

墨彤不等她回答,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從前踏雪在椒房殿也是很得力的人。

六宮之中的主子,入宮之時都能分到椒房殿的女官。

個個對主子們都是忠心耿耿的。

若是不與皇后娘娘作對,留在身邊,無論是出謀劃策,還是做別的事情,椒房殿出來的人,總比別處的伶俐些。

但是,若是心裡存了對皇后娘娘不利的心思,往往到最後,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張夫人身邊也有這樣的人。

用著順手,時日久了,便忘了自己手上的人原本是從哪裡來的了。

總覺得我們秦國貴族都是氐族出身,沒有漢族人那麼多心眼。

紫寰宮的主子們還是太天真了.”

她原本是有點心不在焉的,不知道為什麼,無意識間將墨彤最後這幾句話聽了進去,突然就覺得後背隱隱生寒。

她生來好靜,也怕麻煩。

幾個小丫頭都放在寢殿之外做事。

從燕國帶過來的染香,好歹也是緞昭儀清平館那邊用久了的人,既然緞昭儀沒有在她面前說過什麼不好的話,也覺得是沒有問題的。

只是一開始就把染香給了慕容衝,不可能天天又把人叫過來伺候她自己。

她笨的要死,收拾頭髮都不會,梳頭理妝的差事都是踏雪在做。

人麼,也不可能一直對身邊人吊著心。

見面多了,自然親切。

又是一天到晚在眼前的人,有什麼事情,她也樂意跟踏雪說。

就算她不樂意說,踏雪成天跟在她身邊,豈有什麼是看不到呢?想來是落了不少把柄了。

本來覺得,宮中的主子,一宮是一宮的事情,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人心都是肉長的。

若是真心實意的對待別人,時日久長了,大家相處的好,她憑什麼還惦記著椒房殿裡的那位,如今想想,果然就同墨彤說的一樣。

她自己,還是太天真了。

天真就天真罷了。

幸好如今,只剩下最後一步,若是可以離宮,全身而退。

以後也不必想這些了。

想著要不了多久,恐怕就難以見到慕容衝了。

之前的事情,多多少少算是慕容衝替她把事情辦妥了。

就算是姐弟,也該說幾句話,道個謝之類。

算著時辰差不多該是慕容衝從前殿回來的時候,她去東配殿,見染香在外頭守著,正開了衣箱幫慕容衝找衣服。

說是人在裡面,解甲換衣。

也不知道是潔癖還是怎樣,每次來找慕容衝,十之八九都是他在換衣服。

慕容清自己就是個疏懶成性的,出門另說,若不出門的話,一整天就一件寬袍罩著,自己自在。

別人的地方講別人的規矩,她也不說什麼,隨便找了個地方自己坐下。

隔了一會兒,染香將他要的衣服找齊了,捧著給他送了過去。

沒多會兒,慕容衝換完衣服出來,見衣箱開著,便彎下腰去收拾了一下。

慕容清坐在一旁喝茶,安安穩穩的看著他,倒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染香在一旁道:“小公子向來就是這樣,能自己做的事情就自己做了。

不怎麼叫別人伺候,偶爾要人搭把手的,總像是麻煩別人似得.”

話正說著,慕容衝一邊整理東西,一邊頭也不抬道:“用你多嘴!滾出去.”

染香無言的退下了。

慕容清略覺得有些瞠目結舌。

心想這位,做事如何就不管了,為人還真是暴躁。

有心想要勸幾句。

話沒說出口呢,卻見慕容衝已經走到了她面前。

鮮卑皇族天生身形修長,慕容衝就比她高出許多,任何時候往她面前一站,都是壓迫力十足的樣子。

細想起來,這位今年也不過十五歲。

十五歲擱到現代也就是個光知道打籃球的高中新生而已,放到這個時代,卻已經是覆滅王朝的遺孤了。

總覺得對他十分不忍心,因此縱容,但一昧縱容,不也是害了他麼?她細思朝向,又出神了,百轉千回的。

慕容衝在她面前,伸手將她的臉掰了過來。

“明明是同一張面孔,但我總覺得,你不是她.”

“世間只有一個慕容清,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天地間不會再給你多出一個阿姐來。

是你執著於往昔了.”

“不,我喜歡的,是眼前的你.”

慕容衝伸手撥弄她的頭髮,指尖自發梢落到頸間的龍眼玉扳指之上。

目光直直落在她抹胸上裸露的大片肌膚之上。

只是那般眼神,澄澈之中帶著極度深沉的迷戀,卻是半分猥瑣都沒有的。

有時候陷在這一雙墨瞳之中,連她也會恍然失神片刻。

然後,迅速將神智拉回來。

她握住慕容衝的手,看似親近,實則是為了避免對方進一步更為親密的動作。

想到即將別離,不由生出幾分傷感。

便問道:“鳳皇,若是有一日你可以離宮,便好好生活吧。

以後忘了我,也忘了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

“不.”

僅僅一個字,再也沒有下文。

慕容衝的拒絕,向來沒有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