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達路的審訊工作由杜偉光親自坐鎮。

“知道自已因為什麼事兒來嗎?”

張達路看上去一臉無辜,但說話間支支吾吾,這已經暴露了他的緊張,“不、不知道啊,不是你們把我叫來的嗎?”

杜偉光把那段音訊放給他聽,“想起來了嗎?”

“這是……什麼啊?”

看樣子他還企圖矇混過去。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啊。”杜偉光將紙張提到他臉前,“你開彩票店的資金來源,我們查了,是一家境外銀行給你匯的款。該說不說,心思挺密,不好查誰給你匯的錢。”

張達路閉口不言。

“但也別以為這樣就查不到了,那是以前。現在科技這麼發達,真當自已做的天衣無縫嗎?”

張達路有些動搖。

“我聽你那些工友說,文佑對你不錯的了,你母親重病在床需要做手術,但是你手上的錢不夠,借了一圈,只有他二話沒說就掏給你了吧?還有你沒飯吃的時候,他也會叫上你一起,有這事兒吧?”

張達路嚥了口口水,緩緩開口道:“有。”

“多好的一個人,就這麼沒了,還死得不明不白,可惜了。”杜偉光長長地嘆了口氣。

張達路情緒突然釋放出來,把頭埋進雙手間,哭了,“我知道他好,也記得他的好,他是個好人,我也不是個沒良心的,當時只是為錢昏了頭才答應的。可是後來我後悔了,我不想幹,但我心裡還是堵得慌,就找他喝酒。喝完要回去了,他說要一個人在那裡吹吹風,我勸了,可是他不聽啊,然後……然後……我哪兒知道他會摔下來啊?我也不想的……”

“喝酒屋裡不能喝?非要跑到那麼高?一點保護措施都沒有,為什麼跑到那麼高的地方喝?”

“是他,是文佑提出來的,真的,你信我啊,是他要上去喝的。”

那晚的月亮有些瘦弱,總是有意無意地躲進雲層裡,好奇地探頭,文佑抬頭時又受驚一般縮了回去。

許萋帶著女兒文萋萋回來了,兩手上都提的滿滿當當,文萋萋手裡提著一袋子燒烤。

文佑迎了上去,接下許萋手上的東西,想開口說些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悶頭進了屋裡。

“爸,我和媽吃過飯回來的,給你打包了一些,挑的都是你喜歡吃的菜。”文萋萋將桌上的摺疊菜罩拿起來,發現中午剩下的菜還沒動過。

“好,正好家裡蠔油用完了,你去買瓶新的吧,明天早上煮雞蛋麵吃。”

文萋萋看一眼自已的母親,她正沉默著坐在床沿。

氣氛又不對了。

“嗯,我馬上就去。”

可走到大門才發現自已身上沒帶錢,又折返回去,就聽到父親的吼聲,他在質問母親為什麼要帶自已一起出去,是不是想把自已從他身邊帶走,是不是想和那個男人遠走高飛從而遠離他這個廢物一般的人?

母親呢?自已為什麼沒聽到母親的聲音?

原來母親在無聲地泣血。

文萋萋感覺自已再不能往前一步,她的雙腳像她的頭一樣十分沉重,只是雙腳一直在地上,不要緊,但是頭顱塌下來的話,應該會疼得要命。

她就那麼站著,聽著,旁觀卻又身在其中。

“文家丫頭?”

文萋萋聽到有人叫自已,是父親的工友張達路。

“張叔。”

張達路就是聽到了這邊的動靜才過來看看的。

“這又是怎麼了?”

張達路想要進去勸架,被文萋萋叫住,“張叔,我爸讓我去買一瓶蠔油,可他忘記給我錢了,你能不能先借我。”

張達路想著這夫妻倆吵架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了,人家說床頭吵架床尾和嘛,應該沒啥事。

“晚上就你一個人不安全,這樣,張叔陪你去買。”

“謝謝張叔。”

“客氣啥。”

要買調料得過一個紅綠燈,那裡有個老超市,客流量少得可憐。

唯一一個收銀員坐在那裡偶爾看看時間,數著點下班的樣子像極了等放學鈴聲響起的孩子,但肯定又是不像的。

“琴姐,生意怎麼樣啊?”張達路貌似認識這位收銀員,很自然地攀談起來。

“還不就那樣?沒什麼變化,新超市人比較多。”

“那你沒想著跳槽啊?”

“跳槽幹嘛?我覺得這樣挺好的,不累人。”

“是嘞,好享受,像咱們幹工地的可沒有這麼好咯。”

琴姐看到跟在張達路身後的文萋萋,“這是你閨女啊?真俊吶!”

張達路連連擺手,“這可不是我閨女,你不要亂講哦,我還沒結頭婚呢,你這麼一說以後人家以為我結二婚。”

“哎喲,看也不像,就你這不上不下的顏值,怎麼都生不出這樣俊的閨女。”

文萋萋沒有做聲,只是尷尬又不失禮貌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這也算我半個閨女,她臉皮薄,你就嘴下留情吧。”

“行~你這是溜達過來的?要買什麼不?”

“對,差點整忘了,買瓶蠔油。”

買完東西,兩人沒有過多停留,原路返回。

許萋已經擦乾了臉上的淚痕,回去的時候文萋萋正好碰上她離開。

沒有看自已一眼,沒有留戀,自已回過頭去看,眼中只有母親決絕的背影。

文萋萋愣在原地,有些頭暈腦脹,她預感到了什麼,那聲“媽”從始至終都沒有叫出口。

自已這是被母親拋棄了嗎?但為什麼?自已又做錯什麼了嗎?是自已買東西太慢了嗎?還是……

“我今天很聽話……我今天不夠聽話……不聽話?”文萋萋的嘴裡重複著這幾句話,像魔咒一樣,彷彿這樣自已內心就能少些痛苦。

可效果恰恰相反,她的心更痛了,痛得禁不住撕扯。

她只能蹲下,這樣能緩和一點兒。

疼痛感漸漸被身體吞噬。

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忽遠忽近,“沒關係,你本就孑然一身……你只是你。”

“我……只是我。”文萋萋喃喃自語。

等她再抬頭時正對上文佑的視線。

“爸……”文萋萋拿起那瓶蠔油,慢慢站起來,“爸,我出來才發現身上沒帶錢,這個錢是張叔叔幫忙付的。”

“嗯,我等下去找他。”

文佑收拾著灶臺上的調料,但攏共也沒幾瓶。

文萋萋則注意到垃圾裡有碎碗片,是剛摔的。

只一眼就能看個全的“家”,她張望兩下,“爸。我媽呢?”

文佑將收拾好的調料又擺了兩三遍,發出的聲音有些乾癟,“老家有事,她回去幾天。”

“哦……”

“你作業那些都寫完了嗎?”

“寫完了。”

“行,沒事就早點收拾好睡覺,明天上學別遲到了。”

“好。”

“我去找你張叔,你自已把門關好。”

“好。”

文佑手上抱著一瓶酒,這瓶酒只有逢年過節才會拿出來喝上一兩杯,世上只有這一瓶。

那是爺爺生前釀的酒。

屋裡只剩自已了,整個世界都好安靜,外面好黑,一點光都沒有了。

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只有自已被這屋子吃了。

文佑一路溜達著走去張達路的住處,心裡亂得很,完全沒心思去注意別的。

他也是想著這個點,這個地方能有什麼車,結果真就碰上了。

一輛摩托,但不是開出來的,是被推出來的。

“大叔!”聽聲音是個年輕小夥子。

“嗯?”

“能不能請您幫我個忙?”

文佑看那摩托挺漂亮,但這人不開,指定是除了什麼毛病,“我不會修車,幫不了你。”

“我會啊,但是我需要一個人幫我託著點兒。”

“我這……”文佑看了看自已手裡的那瓶酒。

“很快的,不會耽誤您太久,我這也是實在找不到別人了。”閔東還說著掏出錢包,“您放心,不會讓您白幫忙,我給您報酬。”

“倒不是為這個,你修起來很快啊?”

“對,很快的。”

“行吧。”說著文佑把酒安置好就按照閔東還的指示幫忙。

摩托三兩下就修好了,閔東還想按照自已說的給文佑報酬,但是被婉拒了,於是他拿出了賽車比賽的門票。

原本是要給宋知遠的,但就他那性子,肯定是沒興趣去看的,宋知遠的老婆更不用說,其他人自已又不稀得給。

今天這下算是趕巧了。

“我叫閔東還,我是個賽車手,您幫我忙沒有白幫的道理,這張門票只此一張,就送您了。”

這回他沒給文佑拒絕的機會,直接放在酒瓶下面,騎上車走了。

“有緣再見!”

文佑拿著那張門票,心想扔了也不好,剛才那個小夥子也說了,這票就一張,應該算是個珍貴的東西。

張達路住得離工地近,但是他家裡現在沒人。

還是已經睡了?應該沒這麼早吧?才8點不到。

“老張!”文佑把鐵門敲得哐哐響,“張達路!”

這門沒開,對面的門倒是開了。

藉著樓道昏黃的燈光,文佑看見一張面容瘦削的女人的臉,不知是天生的骨相還是後天營養不良造成的。

“這家人還沒回來,你別敲了,我剛把孩子哄睡著。”

文佑連忙道歉,“對不住。”

他摸了摸口袋,自已沒帶手機,又抱著酒走回去了。

張達路在工地門口來回踱步,像在等什麼人。

“文佑?這時候你去哪兒溜達了?”

“我剛去你家找你來著,沒想到你還沒回去。”

“是,這不有點事兒嘛……”張達路掃了掃自已頭髮上沾上的水泥灰,“那那個你這晚上找我啥事兒呢?”

文佑舉起手裡的酒,“找你喝兩杯。”

張達路一眼看出這酒是文佑最寶貝那瓶,“喲,今天這是什麼日子,這麼捨得啊?”

文佑笑了,但這笑讓人不覺有一絲明朗,“有什麼不捨得的啊?現在不喝,說不定哪天就喝不到了。”

張達路順手接過那瓶酒看了個遍,“也是,這酒就這麼一瓶,走吧,去我家裡喝。”

“算了懶得跑咯,都走回來了,我們去樓上喝,吹吹風,挺好的。”

張達路看向身後大大的混凝土高樓,“去那上面啊?這要是被發現了可是要罰款的,要扣工資的嘞。”

一向守規矩的文佑卻一臉無所謂道:“扣就扣吧,反正就這一回。”

從小到大自已守過的規矩不知道有多少,就這一回吧,也是最後一回,試試不守規矩,以後是不是能活得好一點?

如果那些錢能換來他以後真正的幸福,那他願意付出,畢竟這和從前的比起來,算不上什麼代價。

“行,那我老張今天就陪你一回!”

這一層的四周沒有任何遮擋,風很快活,連帶著風裡的微塵都很快活。

它們是自由的。

世間萬物都是自由的。

文佑清楚地知道,他只是被自已困住了。

“你這酒是真不錯啊,香得很。”

“是吧,我爸釀的。”

“喲,咱爸還有這手藝呢?你怎麼沒學到手啊?”

文佑小酌一口,回想一番,“他不讓我幹,我只看過一些。”

記憶裡他總在讀書做題,有時候也幫著幹農活,很偶爾。父親覺得讀書是他唯一的出路,主要他也適合走這條路,他有這個本事,但是……現實沒那麼簡單。

父親的去世,自已又何嘗沒有責任?

“那可惜了。”

“是啊,要是他老人家還在,一定給你整上兩壇。”

“哈哈哈哈哈哈咱爸這麼大方呢?”

“那肯定啊。”

“來來來喝。”

……

就當時文佑墜樓現場的痕跡來看,他確實是自願上樓的,但這也不能排除誘騙的可能性。

“為什麼?”

現在文佑沒了,死無對證,他當然怎麼說都可以。

“因為……因為他老婆跟人跑了!”

“誰?”

“我哪知道,我只知道那個人開了輛很好的車,隔三差五就來找他老婆。”

“那你告訴我,剛給你聽的這個音訊裡,另外一個人是誰?”

張達路一聽畏畏縮縮的,不敢說話。

“有警察在,你在怕什麼?”

張達路哆哆嗦嗦,“我能喝口水嗎?”

聽言一旁的民警打算將水給他,卻被杜偉光擋下。

“告訴我,他是誰?說了,我就把水給你。”

張達路坐在那哽了半天才說出口,“是李均。”

果然是他。

張達路的所作所為,充其量是騙了李均的錢,並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是他殺了文佑。

24小時到,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