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已經籌糧過來了……”

“藥材呢?現在缺藥啊!”正值春季,山裡的野菜發得一茬連一茬,流民缺糧但不至於餓死。但餓不死還是會病死……

“那你說該怎麼辦?”蔣丞稷心裡亦是煩躁。

先是收留了流民,本想著開春直接安排就地開荒,結果這些人一茬一茬的來,一茬又一茬的病,連帶守衛都染上了。

好在軍醫及時開了藥方,軍裡的兄弟倒是好得差不多了,可這流民的病滅都滅不住。

難道真要把這群人燒了埋了?

那之前的努力不都白費了嗎?

蔣丞稷的道德和驕傲都不想這麼做。

“劉軍醫,你的看法呢?這些人到底治不治得好?”

“回將軍。老夫觀察了幾批患者,藥劑量已經加了,但效果卻不好。老夫恐怕……老夫恐怕……”

“恐怕什麼?劉軍醫,你就不能爽快點。”蔣天齊受不了囉嗦,就想要一個痛快。

“老夫常習以治外傷和急症的醫術,皆以為醫治行軍打仗的將士為備。這傷寒方承於醫祖,軍士們服用後,效果還是不錯的。除了幾名軍士復發,送回營帳治療後也日漸康復。這同樣的藥方用到西暉村人的身上就不起效了,不能說方子不對。”劉軍醫還要保住自已的飯碗。

“那就是人不對了!”

“是,也不是。”

“哎呀,你老能不能不要繞彎子。”

“按我們醫者的說法就是藥不對人,人不服藥。”

現在不光蔣天齊,連蔣丞稷都覺得劉軍醫有些囉嗦了。“那解決方法是……?”

“民通民。聽說,城裡缺藥,平民用不上這個方子,有醫者用了其它的藥方。老夫覺得可以試一試。”

武州城在解封后,也爆發一輪病症。善棚都擠滿了人,最後只得在郡城外又搭了幾個。

劉軍醫去善棚瞧過,從城裡接出來的患者服藥後,效果也不好。

只好在他們的病症本來就不重,多服了兩日就控制住了。

但總有人病了沒到善棚。

城裡報喪的人卻不多,那就說明有人透過其它方法把病治好了。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條路。

劉軍醫已是知天命的歲數了,一輩子下來,可不願做拋棄患者的事情。

何況,這明明是能治的病症,就是不知道為何反覆。

“武州,於江之北,隔江望南,西嶺屏障。病有水土之異,更有人之所習。老夫善北醫,治病亦似急先鋒,以強攻病症為醫治之理。西民來自潮悶之地,毒瘀肺腑,或不服強攻之氣。或許該給他們改個方子?”

“還要醫!”蔣天齊咆哮起來,手往四處開啟,張楊發洩,明顯不想要這個結果。

“天齊,你退出營帳去!”營帳裡坐著的還有其它的幹事,都是蔣天齊的叔叔輩兒,沒誰像他這麼不分場合怒吼的。

“將軍,這些日子,流民耍混鬧事不安分,沒少折騰少都尉。火氣積鬱,脾氣就大了些。”副將凌江幫著緩解氣氛。

“累了,先去休息。”蔣丞稷的話軟了一些,轉而又跟營帳外的衛兵吩咐道,“讓廚房煮些清火的湯給少都尉送去。”

等營帳安靜之後,蔣丞稷問道,“軍裡的藥方不是請城裡的大夫共議過嗎?你是說他們還有好的方子?”

對於武州郡的醫者,劉軍醫還是有幾分瞭解。要說都會治療疫症並不盡然,但對付傷寒、發熱、拉肚子,總歸是有自已的本事的。

可這些醫者的本事,願不願意承擔全城人的命,或者承不承擔得起,就是另一個說法了。

公開醫治疫症,治不好,輕則身敗名裂,重則以死抵命。

再者,有平江軍的軍用方子打頭,誰又會非出這個頭呢?

“醫有南北,蠻地更有血療、蟲療之法,異之玄妙,卻也救死扶傷。老夫認為,既本法無用,放手讓能者試,總有生機。”

“試?豈不是不保證能治好?”營裡其他人也討論起來。

花了力氣,大家都想治好,但當告訴你花了力氣,不一定治好,所有人都開始猶豫了。

平江軍從一年前開始積糧,這一個月都掏了出來。還有藥材……

若斷了糧藥,誰敢說這些流民不是暴民……暴民,就不需要救了……那還不如早斷了。

“劉軍醫,敢問還要試多久?”凌江問道。

“換醫三藥,半月後若再無起色,可辯為不治。”軍裡的難處,劉鍾進當然明白。他也託大幫醫者立保,放開手治,治不好也不被罰罪。

傷寒,看似簡症,卻有萬千,其實很是深奧。

“半月?糧草從何處來?藥材從何處來?”發話的是管糧草的參將李尚洪。

平江軍制十萬人,朝廷發下的糧草只夠七萬軍。

一直以來,平江軍常衛武州城防,以平江為主道開運通達,用力氣換些餘糧。

本還盼著楊江通航後,能從楊江轉運些鹽、糧、藥材,現在東西沒有,流民卻快兩萬了……

“楊江、宜川……這些郡城管不住,鬧到我們武州來,朝廷布令救災,可支援的動作沒幾個,也就鄰近的縣城各自湊了一些……這還是指望我們把流民控住,不往東擾……就說城裡那些大戶,象徵性的施了幾日善心,現在沒鬧到城裡,他們也做無事觀……合著就我們自已兄弟苦著累著,難不成接下來還要餓著……”

不似蔣天齊炮仗,李尚洪抱怨中帶著委屈。

說什麼,他都不會動軍需的那部分,這可都是平江軍的命。

流民的命是命,平江軍兄弟的命也是命。

武州本是一個小河縣,十餘年前,蔣丞稷和兄弟們隨先主從北而來,翻山越嶺,進山出山……

盛朝徵西南不利,與黔蜀越地二十六司書議同存。

盛朝雖把疆域立到喜山之西,但實際上這塊西部的區域並不算完全的盛朝之地。

除了極少的歲貢,西地還是二十六司的天下。

藉著朝廷需要在接西的地方設立衛西之軍,蔣丞稷翻出山嶺,以山民自衛歸附盛朝為名,帶出兩萬兵以武州縣為據點,設平江軍、增人口、擴郡城。

蔣丞稷的兄弟何雲光則留在山裡,以大昌縣為據,建了雲安軍。

所謂的楊江、宜川、大昌、武州,都是這十年發展起來的郡城,郡城裡的官一半是盛朝調派,一半是老縣城的土官。

一半壓制,一半招撫。

同樣,盛朝朝廷對他們這些衛西之軍是既用著也防著。

蔣丞稷的“妻兒”都留在盛京,只有侄兒蔣天齊跟在身邊。

“雲安軍都退到山中了……”有人說道。

比起武州,雲安軍所在的大昌郡本就在山林之中。流民經過大昌郡,大昌郡城閉城,不僅不接收,還用火驅逐。

山林裡做這些事兒不打眼,翻過山下平地,與中原相接的武州郡再這般做,肯定就不妥了。

“他們也是沒辦法,朝廷給我們七成,給他們的可能不足五成……”大昌郡又不像武州郡富裕,都是要靠自已活的,蔣丞稷倒沒怪老兄弟不扛事兒。

“可我們的日子,也……”老將們知道難處說不說,都難。

蔣丞稷思慮片刻後,還是不想放棄,決議道,“通知代王和陸遜,讓他們各出一千石糧和白銀萬兩。”

先前營帳裡的幾種聲音都停了。

對於主將的決定,大夥兒開始商議細節。

“他們會老實給?”

“代王,代帝王之責,詔訓世代守衛武州。武州興,他才好;武州亡,他和他的子孫後代都得陪葬。”蔣丞稷冷靜的說,“告訴老王爺,平江軍管人不管糧。武州郊野的莊田土肥,春播下的種,不知道會不會被流民挖來吃了……”武州郊外一半的良田都是代王和他家親戚的,不愁他不著急。

“郡守陸遜那邊,先把我們派的守衛撤了。同樣的話也對他說一遍,另外告訴他,朝廷下的第一道賑災令是給郡守的,苦事兒可不只讓平江軍擔。不想給補給,我們就把這些西民送到郡守府門前坐著。平江軍不會讓人鬧事兒,只讓郡守管他們飯吃。”

當下武州的治理,本就是郡守主文令,平江軍控武。

“將軍,這麼做,不會把代王和陸郡守得罪了?”

蔣丞稷不為意的說道,“那他們能怎麼我?讓皇帝把我殺了,還是換個世家子來守城?”

“別說弄死我,他們也跑不了。想想這些年,平江軍護著他們活得有多滋潤。何況,城門是他們叫嚷著不能封的,現在只是讓他們漏一點,無傷大雅。”

落定了心後,蔣丞稷越發坦蕩。

“讓陸遜明早把城裡的醫者集中起來,包括城中各府宅裡的醫者,由劉軍醫調配。不從令者,直接發配礦石場。”

二月十九,徐仙兒的“死期”已至。

這是個特別的日子,徐仙兒決定老實待在家裡。

時至近午,突然官兵上門,身後跟著帶著一鍋藥渣子的吳小芳,還有一臉焦急神色的徐春兒和方小燕。

“是你治好了北朝巷吳忠友的疫症?”領頭的官兵還算客氣的問道。

吳忠友?

徐仙兒有些疑惑瞧著來人。

“是我爺爺。”抱著藥罐子的吳小芳忙著解釋。

徐仙兒明白後,指著吳小芳說,“我沒見過吳忠友,只是賣了些藥材給她。”

“可是有金銀花、連翹、桔梗、薄荷、竹葉、生甘草、牛蒡子……這些?”劉軍醫就在官兵的身後問道。“她沒有這個方子,你憑什麼賣這些藥材給她?”

“這些都是些普通藥材,是南人醫治發熱,汗不暢,風寒,頭痛,咳嗽的常用藥。”

“哦?你是南人?”

“我是武州人。”

……

徐仙兒在這裡並不是大夫,前日郡守陸遜召集醫者跟她毫無關係。

吳小芳的爹吳天明一直在西郊巡守,趁著這次回城接醫,回了趟家,才知道吳爺爺染了病,被女兒求的民間方子治好了。

吳天明讓吳小芳帶著藥罐子裡留著的沉渣把這事兒告知了劉軍醫。

然後,劉鍾進就找上門來了。

“咳咳,吳娘子說你和家人是從西邊的楊江郡遷來的。”徐仙兒的藥並不精貴,只是聽說她是從楊江郡過來的,這才讓劉鍾進真正起了要人的意思。

“大人,我們來得早,那時候,沒災沒難的。”跟在一旁的徐春兒解釋道,害怕自家人跟城外的疫症沾上關係。

“大人,我們一家子沒病沒痛的。”浣洗房來來回回都有人染了病,但徐春兒和方小燕一直都好好的。

官兵們跟著吳小芳到浣洗房找了方小燕,接著就到了成東街。

著急的徐春兒母女、略帶愧色的吳小芳,只有徐仙兒的神情既沒被嚇到,也不慌亂。

徐家的宅子裡有藥氣,門口地板上還有石灰粉……劉鍾進覺得徐仙兒對這次疫症的本事或許比那群不情不願的老醫頭子靠譜得多。

“既是武州人,又有藥方,現在郡守廣招醫者去西暉村治病。請徐娘子跟我們走吧。”帶著命令的“請”,又有武力護航,徐仙兒自然不能當著眾人面拒絕。

西暉村外,往神霧山的空地,根據軍帳列陣分了二十方陣,郡城召集的醫者們各自負責其中一塊。

所有人都被要求棄用之前的藥方,因為即使想繼續用,有些藥材也拿不出來了。

徐仙兒被安排到病症最重的第一方陣,這裡已交給了郡城裡最有名的源和堂張家負責。

張老醫倒是盡力又捨得,從源和堂運了不少貴价的藥材,按著他給郡城貴人們開的方子養著,還用上了針。

徐仙兒就是一個湊數的。

張大夫醫術不錯,徐仙兒觀察了一陣子,見老人家專注行醫並沒有跟她交流病症的想法,也不想多說話,獨自在一方陣的十六帳裡轉了轉。

先不談藥方有沒有效,反正這一轉,徐仙兒發現醫帳裡外,問題挺多的。

醫館的藥童都跟著大夫走,醫帳隔離了病患,也隔離了照顧他們的親人。

病患服了藥,有些有嘔吐反應,汙染了草墊、衣物、營帳,卻無人收拾……

患者的食物只有些糙米粥,缺少蛋白質、維生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