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平凡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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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平凡的世界
“啊!”
隨著羅慧的驚呼響起,手裡端著的一箱手機零件噼裡啪啦的摔落在地。
沒一會,幾個膀大腰圓,穿著藍色工服的女工聞聲趕來,看了眼散落一地且有著不少破損的半成品,又看了眼慌亂的蹲在地上,快要急哭的羅慧,幾個女工不禁面面相覷。
跟這小姑娘相處也有一個多月了,長得倒是挺漂亮的,就是感覺有點營養不良,瘦的都快脫相了。
平日裡也不見著去食堂吃飯,總是一個人躲在宿舍裡饅頭鹹菜就著免費的熱水,想來家裡可能也有著困難吧。
“哎,這可壞了醋了!”
“這一箱子手機零件可不便宜啊。”
“得有幾千塊錢吧?半年工資沒了?”
“誰說不是呢?”
…
聽著幾個中年婦女的風言風語,羅慧的心瞬間沉了下去,淚水幾乎溢滿了眼眶,本就驚慌失措的她此時更是萬念俱灰。
但那股與生俱來不服輸的性格還是支撐著她沒有哭出聲來,幾千塊錢對於她來說無疑是筆天文數字,就跟幾個中年婦女說的一樣,這一摔,半年工資沒了。
眼淚一顆顆的跌落在地上,羅慧雙目無神,機械的拾取著地上散落的零件。
就在這時,一隻粗糙且溫暖的手掌出現在羅慧的視線中,輕輕跟她的指尖碰了一下。
回覆了些許精神的羅慧抬頭望去,這才發現剛剛還說著風涼話的幾個女工已然蹲在了地上,一邊罵罵咧咧的說著主管線長的壞話,一邊幫自己拾取著零件。
見羅慧抬頭,剛剛不小心碰到羅慧指尖的中年婦女露出一個不好看,但卻足以溫暖人心的笑容。
“害,多大點事啊,一會那個※b(這裡指線長)要是問起來,有阿姨們幫你扛著呢,放心吧,不會扣錢的!最多算是合理報廢。”
“滾你孃的蛋,你才阿姨呢,伱全家都阿姨,老孃今年才十八好麼?”
“江玉紅,我看你像八十,城牆拐角都沒你臉皮厚”
幾個中年婦女笑鬧成一片,沒一會便將一箱零件重新歸位。
“你們…”
羅慧一陣恍惚,這些女工平日裡給她的刻板形象這一刻蕩然無存,看著那一張張面容粗糲但卻熱情洋溢的笑臉,淚水止不住的從臉頰滑落。
…
深夜,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宿舍,看著那一張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龐,羅慧想要說些什麼,卻又卡了殼。
這一個月來她好像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並沒有過多的關注自己的舍友,以至於連她們的名字都認不全。
隨著開門聲響起,幾個圍坐在電視機前的女工齊齊扭過頭來,見羅慧扭扭捏捏的站在宿舍門口,為首的女工只一瞬便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只見她掐滅了香菸,上前兩步,一把拉住了羅慧的小臂,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床鋪上。
羅慧就這樣呆愣愣的坐在了這位李姐的床上,跟一群比她大著一輪,甚至兩輪的中年婦女們一起看著電視。
這一晚,羅慧多了不少朋友。
日子一天天的過著,對於這群突如其來的姐姐,羅慧愈發的瞭解。
名叫李豔茹的中年婦女有個快要高考的孩子跟雙腿截肢的殘疾老公,家裡的重擔幾乎落在她一個人的身上。
但不知為何,羅慧卻從未在李姐臉上看出絲毫的不甘與怨悔,她甚至能從李姐的眼中看出一種名叫希望的情緒。
她也曾私下裡問過李姐,這麼重的負擔,不累麼?
李姐是這樣回答她的:
“累啊,怎麼不累,但我家崽崽那麼乖,學習又那麼好,明年一定能考個好大學。
等供他讀完大學,我跟我家那死鬼也就解放嘍,等到時候我就推著輪椅,帶著他一起出省、出國旅遊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李姐眼中帶著光,彷彿這一刻生活的重擔已經離她而去。
“可是…”
“你是說錢麼?害,咱有手有腳的,再說我還年輕,等再多幹幾年,把崽崽的學費跟我家那死鬼看病時欠下的外債還完了,到時候也不遲。”
李姐開心的笑著,雖然長相醜陋,但她的笑容卻意外的美麗。
羅慧緊緊盯著她的唇角,似乎想要把這一幕永遠印刻在腦海中。
除去李姐外,還有脾氣火爆但卻心思細膩的江姐。
江姐40多歲,一輩子沒結婚,照她的話說男人有什麼好的,沒有男人難道就不活啦?咱婦女也能頂半邊天!
羅慧很喜歡她,平日裡也多和這位江姐親近,羅慧總覺得她無憂無慮,雖然性急如火,卻是個難得的熱心腸。
有一次江姐請羅慧喝汽水,閒聊間羅慧這才瞭解了這位江姐的一些過往。
江姐出身粵省,客家人,據江姐說她在年輕的時候可比現在漂亮多了,十里八鄉的小夥子都是她的追求者,家裡的門檻都快被媒婆踏破了。
仔細打量著江姐那張暗沉粗糲且帶有不少皺紋的側臉,羅慧深以為然的點點頭,她依稀能夠看出這個女人年輕時的模樣。
但她卻帶著一絲疑惑,這樣一個灑脫不羈,不被世俗束縛的女人為什麼會變成現在的樣子。
似乎看出了羅慧的疑問,江姐眼神有些飄忽,嘴角卻輕輕翹起。
下一刻,她給羅慧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客家女的愛情故事。
客家女是不外嫁的,尤其是江姐所在的那個小村子,這項刻板的教條差不多已經存在了千年之久。
但偏巧命運弄人,江姐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年紀卻遇上了那個‘不合適’的人。
二人很快陷入愛河,甚至私定終身,做出了‘逃離’故鄉的打算,只因那個男人並不是客家人。
之後也像俗套的愛情故事一樣,二人很順利的‘逃離’了江姐父母跟本地宗族的掌控,來到了男人的故鄉並決定在這裡安定下來。
雖然沒什麼根基,但有著男人父母的幫扶,二人也勉強在這座城市立足。
在那個年代,只要你有著一雙勤勞的雙手,沒什麼是克服不了的。
二人在父母的幫襯下買了房,也有了正式的工作。
羅慧因為心靈手巧,於是在男人的支援下開了間手工藝店,平日裡賣一些自己編織或進來的粵省特色。
雖然買賣做的不鹹不淡,但也足以維持生計。
男人則徹底定下心來,子承父業的進了事業單位上班,雖然掙得不多但也還算安穩。
就這樣,二人的日子逐漸好了起來,隨著時日漸長,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
那一年男人22,江姐20。
就在男方父母敲鑼打鼓的開始整治婚禮,小兩口美滋滋的前往民政局領證的當天…那場史無前例的天災來了。
看著江姐逐漸通紅的眼眶,羅慧也不禁被她的情緒所感染。
江姐嘴唇輕顫的說:
“我清晰的記得那是76年的xx月xx日,或許這輩子我都忘不了那一天,大地傾陷,房屋倒塌,只一瞬間整個世界便倒轉過來,只一瞬間我便徹底陷入了黑暗,甚至沒時間恐懼,就已經…”
羅慧聽的入神,不由問道:
“後來呢?”
江姐紅著眼眶,極力控制著情緒,哪怕二十多年過去,她還是沒能釋懷,直到天色漸暗,玻璃瓶中的汽水見底,江姐這才稍稍平復心情,顫抖著開口道:
“後來我從醫院中醒來,可是…可是我再也找不到他了,他…醫生說是他幫我支起了倒塌的橫樑,哪怕…哪怕臨死前都沒有…都沒有倒下去,是他救了我…”
說到最後,江姐已然泣不成聲。
羅慧沉默,眼圈也漸漸紅了。
之後的故事哪怕江姐不說她也大概猜到了所有的脈絡。
後來,江姐離開了那座傷心的城市,一輩子沒有再嫁。她消沉了好一段時間,但最終還是重新振作起來。
只因為男人的父母還活著,但因為那場天災,情況…並不好。
於是江姐開始拼命的打工,什麼掙錢幹什麼,甚至一天兼著好幾份活計,每個月都將大部分的工資寄給男人父母,但她卻再未回去過,哪怕只是看上一眼。
因為那個城市埋葬了她的愛情、埋葬了她的愛人,更埋葬了她的過去。
…
除去李姐江姐外,其他幾位女工也有著不為人知的故事,但她們卻有著一個共通點,每個人的身上都帶著苦難的痕跡。
羅慧最開始十分不解,她們為什麼可以這麼堅強,為什麼可以笑著面對生活。
之所以有此疑問,是因為她明白自己做不到,就連丟掉工作這樣的“小事”都不能以平常心面對的她又有什麼資格談堅強呢?
但這群女工很快給了她答案。
李姐給她的答案是:希望。
江姐給她的答案是:責任。
其他幾位女工給她的答案是:樂觀。
人生最大的悲哀不是失去太多,而是計較太多…
我們總是對陌生人太客氣,而對親密的人又太苛刻,珍惜眼前人,別等到最後…那就太遲了。
人的一生就像一篇文章,只有經過多次精心修改,才能不斷完善…
…
羅慧辭職了,她決定去追尋自己的夢想。
臨行前幾位女工專程請了半個小時的假來送她。
這場送別沒有狗血的哭天抹淚,也沒有矯揉造作的“常聯絡”,有的只是淡淡的離思與默默的祝福。
她們並不是她的什麼人,她們之間的關係最多隻是熟悉的陌生人罷了。
拉著行李箱,行走在人潮洶湧的街道上,相比起上一次從影音店走出的落寞,此時的羅慧已經不再迷惘,她重拾了對生活的信心,已經有了既定的目標。
“壞了,我的押金沒退!”
帥不過三秒,羅慧突的想起一件大事來,拉起行李箱慌忙的向著工廠大門跑去。
…
站在主管的辦公室中,看著面前那位平日裡對她們這些女工吹毛求疵、百般刁難的油膩中年男,羅慧再不復當初那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的憋屈樣。
看著人五人六卻一肚子草包的中年主管,羅慧甚至生出了一絲淡淡的優越感。
大致就是那種‘你這輩子也就這樣了’的優越感吧。
“諾,去找財務吧。”
拿著主管遞來的押金條,羅慧終於長舒口氣,她還以為這死男人最後還要為難自己一次呢,要真這樣老孃可就不伺候了,愛誰誰。
可惜這死男人沒給自己發作的機會,要不然老孃非得…
“羅慧啊,要說我也不該攔你,一人有一人的緣法,可你乾的好好的,又沒跟那些老孃們似的犯什麼錯,怎麼說走就走啊?”
看著女孩兒玲瓏有致的背影,主管遺憾的砸吧著嘴,他本來還想著利用職務之便…
可惜
停下腳步,羅慧猛地轉過身來。
“你…你剛剛說什麼?”
似是想到什麼,羅慧紅唇微張,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之色。
“我說你乾的好好的,怎麼想不開…”
“我說後一句!”
羅慧的聲音已經有著一絲顫抖,音量不自覺的大了三分。
“你吼辣麼大聲幹森麼嘛?我告訴你羅慧,別以為走了就能…”
油膩主管見羅慧居然如此不客氣,一股無名之火也竄將上來,指著羅慧的鼻子就想跟原來一樣厲聲喝罵。
不過沒等他將後半句話說出口,羅慧已然走到他面前,秀眉倒豎,語氣冰寒道:
“我——讓——你——再——說——一——遍!”
主管哪見過如此陣仗,剛想發作,就看到了那雙不帶絲毫感情的冰冷眼神。
‘算了,好男不跟女鬥,一個下崗女工有什麼可神氣的,哼,老…老子不跟你一般見識!’
主管終於慫了,一五一十的將半個月前的事仔細講了一遍。
還記得那天羅慧不小心打翻了一箱手機零件,這箱手機零件價格不菲,定價在萬元以上。
但幾個女工卻告訴她可以合理“報廢”,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現在羅慧才明白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
“李姐,想好怎麼跟那個※b說了麼?我剛剛數了數,大概壞了二十多個。”
“能咋說,你忍心看著柴火妞賠錢?”
“哎,每當我看著她那副吃饅頭就鹹菜的可憐樣就不落忍,想來家裡也有著過不去的坎吧,要不是有著難處,誰家這麼水靈的姑娘能跑到這破地方被人糟踐的。”
“二十多個零件怎麼的也得兩千多塊錢吧?她才上幾個月班?你就逼死她,她也拿不出這麼多錢啊。”
“姐幾個,要我說咱們不如跟那※b說這二十個零件是咱們不小心弄壞的算了,你們覺的怎麼樣?當然啊,全憑自願。”
“行,就這麼定吧,一共七個人,每人攤下來也才十來天的工資。”
“沒問題。”
“我贊成。”
就這樣,幾個女工便把這件在羅慧眼中的‘踏天大禍’攬在了自己身上,一人交了三百多塊錢的罰款。
聽著主管的解釋,羅慧如遭雷擊,久久不能平復。
她突然想起了曾經看過,但卻一度嗤之以鼻的那句雞湯:這世上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是有人為你負重前行罷了。
羅慧很想衝出去,將這兩千多塊錢還給那些可愛又可敬的姐姐們,但她…
她現在還做不到,包裡除去這一個多月攢下來的工資外別無他物。
…
最終,羅慧還是走出了這座令她終身難忘的工廠,回首望著那座冒著白煙的巨大煙囪,羅慧似對自己,又似對那些人說道:
“謝謝你們,我會好好生活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