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叔,你幫幫我……我、我不能沒有他……”趙寧說:“我不能沒有他啊……”

一國之君,竟然不顧體面,連這樣的話都說出來了。

徐執驀地一驚,他萬萬沒想到,趙寧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按理說,自已的兒子能有此殊榮,天子能對自已的孩子這樣用情深,他應該感動才對。

可徐執沒被趙寧這樣的態度感動,相反,他被趙寧這樣的態度嚇得不輕。

他是天子啊!

他是整個神州的王。

而自已的兒子是什麼?

他只不過是個出身卑賤的商人之子。

徐執深知自已兒子的脾氣秉性。

徐鳳鳴雖然出身卑賤,但卻有一腔熱血。

他心懷百姓,也憂國憂民。

這些年,也一直在努力地拯救這破碎的山河。

雖然徐鳳鳴從來沒跟他提過,他在外面是怎麼跟人勾心鬥角,又是怎麼步步為營、精心謀劃,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更沒有跟他提過戰場上有多兇險,他自已又有多少次身處險境,險些丟了命。

可他想起徐鳳鳴去年回家時那憔悴蒼白的面容,和形銷骨立、骨瘦如柴的模樣,就知道他這些年在外面可能都沒睡過幾天安穩覺。

還有他身上那參差不齊、溝壑縱橫的傷疤,無一不在告訴徐執,他兒子這麼多年是生活在怎樣的刀風劍雨下。

他徐執的兒子這麼努力,又做出了這麼大的犧牲,最後竟然還為此搭上了自已的命,他是個心懷百姓的大英雄。

可他一個男人,竟然要委身於另一個男人。

儘管愛慕他的是天子,徐鳳鳴也是心甘情願的,可作為父親,徐執仍然心裡不舒服。

然而他自已也年少輕狂過,也明白以徐鳳鳴的脾氣,除非是他自已願意,否則這世上沒人能強迫他,哪怕對方是天子也不行。

後來徐執就想開了,反正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不過匆匆數十載,只要徐鳳鳴能開心就行。

作為父親,他也接受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但事實就是事實,儘管不願意,他也不得不面對現實。

可他萬萬沒想到趙寧竟然會這樣偏激。

若是趙寧今天這樣的態度傳出去,那天下人會怎麼看待徐鳳鳴?

待趙寧百年之後,史官又會怎麼記錄他和徐鳳鳴的生平事蹟?

待千百年之後,子孫後代又會怎麼看待徐鳳鳴?

是有蓋世之才的一代英雄,還是一個為了上位不擇手段,靠爬天子龍床的奸佞小人?

徐執瞬間清醒過來!

他的兒子為了這滿目瘡痍的神州,付出了多少心血,為了水深火熱的百姓又受過多少委屈,最後把自已都搭進去了。

他不能讓今天的事傳出去,否則徐鳳鳴所有的努力都會功虧一簣,付之東流。

甚至有可能背上魅惑君上的罪名,被釘在恥辱樁上,永遠也別想洗清罪名。

“陛下,你彆著急,”徐執說:“我馬上讓人去大安城請你說的那個人……”

趙寧抱著徐鳳鳴,徐鳳鳴渾身滾燙,碳爐一般,一張本來就蒼白的臉更白了:“來不及了……”

徐執:“不!來得及!我讓人快馬加鞭……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徐執調動了徐家所有的力量,以最快的速度趕去大安城請胡濯塵。

被派去大安城送信的人有趙寧的密令,胡濯塵接到訊息後馬不停蹄趕往東郡。

幾天後,胡濯塵終於趕到東郡。

他一到南山連口氣都沒來得及喘,就被趙寧揪著去給徐鳳鳴診脈。

胡濯塵猛地看見趙寧,嚇了一跳。

趙寧臉頰凹陷、雙眼烏青、面色蒼白,下巴上全是胡茬,他面容憔悴,整個人瘦得不成人樣。

“陛下,”胡濯塵看著趙寧:“你的狀態很不好。”

“我沒事,”趙寧雙手用力搓了搓臉:“你去替鳳鳴診脈。”

“是。”胡濯塵行了一禮,去替徐鳳鳴診脈。

胡濯塵跪坐在榻邊,雙手按著徐鳳鳴的脈門。

胡濯塵一直按著徐鳳鳴的脈門,眉頭越皺越緊。

趙寧、徐執和張昭夫婦無聲地站在房間裡。

默默地注視著胡濯塵和徐鳳鳴。

房間裡落針可聞,窗外桃花燦爛,房間裡充斥著桃花清新淡雅的香味。

陽光掠過滿山的桃花,裹挾著粉塵,斜斜落在了屋裡。

幾朵桃花被春風吹落,打著旋落了進來。

一炷香時間後,胡濯塵終於撤回了手。

“怎麼樣?!”

趙寧三人瞬間上前,目不轉睛看著胡濯塵。

胡濯塵搖了搖頭:“陛下,恕我直言,以徐大人這樣的情況,應當撐不到今天。

他之所以能撐到今天……一方面是因為這段時間您一直用內力護著他的心脈,還有老山參吊著命,另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已不願意死去,所以……”

“錚——”

寶劍出鞘的嗡鳴聲劃破空氣,打斷了胡濯塵的話。

胡濯塵只覺得寒光一閃,瞬間被那寒芒刺激得閉上了眼。

緊接著,胡濯塵只覺得脖頸冰涼,一把利劍架在自已脖頸處。

趙寧雙眼猩紅,一雙眼睛滿是紅血絲,他眼底冰涼,看著胡濯塵的眼神格外的陰鷙:“胡濯塵,孤現在是要你治好他。”

“陛下,你也懂醫術,”胡濯塵倒是不怕,他直視著趙寧,視自已脖頸處那把利劍於無物:“你應當很清楚徐大人的情況,他早就藥石……”

趙寧握著劍柄的手一壓,打斷胡濯塵的話:“孤說過了!孤現在是讓你治好徐大人!”

“我做不到,”胡濯塵神情冷靜,不卑不亢道:“陛下,你殺了我也沒用。

您心裡比我更清楚,以徐大人的情況,能撐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

若不是你強行護著他的心脈吊著他的命,以及他自已不願意嚥氣,他根本撐不到現在。”

趙寧冷冷地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胡濯塵:“陛下再給我一百次機會也是這樣,他現在這樣的情況,神仙難救。”

趙寧看了胡濯塵一會兒,他瞳孔微微收縮,眼中閃過一縷銳利的寒光。那雙冷漠而高傲的眼睛似乎失去了焦點,深邃的目光中滿是壓抑的憤怒。

穿堂風帶著幾朵粉嫩的桃花花瓣襲來,帶起趙寧的衣袍和長髮,陽光從屋外掠來,落在他身上。

趙寧背對著光,他站在屋裡,明明整個人都浸在光裡,但面容卻始終在陰影裡。

他沒說話,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胡濯塵。

少頃,趙寧手腕一翻。

“陛下!”

純鈞劍即將割破胡濯塵喉管的那一刻,徐執的聲音猛地響起。

趙寧神情一滯,徐執和張昭驀地跪在地上。

“陛下!”徐執說:“醫者仁心,胡太醫身為大夫,定然不會見死不救!

身為大夫,誰又願意眼睜睜看著一個人死在自已面前而無動於衷?

我想……不能救阿鳴,胡太醫自已也很痛心。

還請陛下手下留情!若是因為阿鳴害得無辜的人枉死,那就是他的罪過!”

趙寧一聽到徐執提到徐鳳鳴,手上的力道瞬間頓住,純鈞劍頓在胡濯塵脖頸處,胡濯塵的脖頸處溢位一條細密的血線,只要再近一分,就能割破他的喉管,瞭解他的性命。

“趙寧……”

與此同時,昏迷的徐鳳鳴似有所感,迷迷糊糊間喊著趙寧的名字:“趙寧……”

趙寧聽到徐鳳鳴喊自已,瞬間清醒過來。

他看也不看反手一擲,純鈞劍瞬間歸劍入鞘。

徐執夫婦見狀頓時鬆了一口氣。

險些丟了命的胡濯塵卻絲毫沒受到影響,他不但沒管自已流著血的脖頸,反而跟趙寧一起上前去觀察徐鳳鳴的情況。

“鳳鳴……”趙寧幾步上前跪在榻邊,雙手握著徐鳳鳴的手,顫聲道:“鳳鳴……我在……”

胡濯塵跪坐在趙寧旁邊,觀察著徐鳳鳴的情況。

徐鳳鳴面色慘白,眉頭緊緊擰著,嘴唇也咬出了血,嘴角還有血跡溢位。

他額角冒著細汗,連鬢髮都溼了,似乎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胡濯塵似乎察覺到什麼,眉頭若有若無地擰了起來:“陛下,讓我看看他。”

趙寧沒動,胡濯塵說:“陛下,他好像很痛苦,你讓我看看……”

趙寧聽他這麼一說,立即放開了徐鳳鳴的手。

胡濯塵上前去替徐鳳鳴把脈,然而他越把脈,那似蹙非蹙的眉頭便漸漸地皺了起來。

胡濯塵鬆開徐鳳鳴的手,從藥箱拿出一個布包攤開,取出銀針替徐鳳鳴扎針。

趙寧始終跪在他旁邊,看著徐鳳鳴,他沒有說話,默默地看著胡濯塵替徐鳳鳴扎針。

徐執夫婦也無聲地看著胡濯塵施針,隨著胡濯塵扎針,徐鳳鳴緊皺的眉頭開始緩慢地舒展,被咬出血的唇也漸漸鬆開了。

趙寧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看了胡濯塵一眼。

胡濯塵屏氣凝神,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徐鳳鳴身上。

一個時辰後,胡濯塵將最後一根銀針紮在徐鳳鳴身上。

他已經出了滿頭細汗,此時才抬手擦了擦額角的細汗。

“怎麼樣?”趙寧側眸看向胡濯塵,先前那暴戾的氣息一掃而光,眼中不由自主帶著點哀求之意。

胡濯塵面露不忍地盯著徐鳳鳴看了一會兒,隨後側眸,以一種似無奈,又似不忍心地目光看著趙寧:“陛下,如果我告訴你,他多活一分,就會多受一分無異於凌遲般的痛苦,你還要強留著他,不讓他死嗎?”

“什麼意思?”趙寧眼神有些茫然,那表情,像是沒聽明白鬍濯塵這話什麼意思。

“他身上的毒已經全部擴散了,”胡濯塵說:“現在時時刻刻都承受著千刀萬剮的痛苦。”

趙寧:“……”

胡濯塵:“我用銀針也只能替他減輕一點痛苦,陛下,他現在很痛苦,用生不如死來形容也不為過……”

趙寧沒說話,張昭聽見這話先繃不住哭了起來。

張昭也長時間沒睡好了,她本來就身子羸弱,又長時間積勞成疾。

胡濯塵的話無異於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張昭終於受不住打擊昏死過去。

“昭兒!”

徐執大喊一聲,將張昭抱在懷裡。

張昭昏倒過後,胡濯塵被趙寧指派去替張昭治病。

屋內頓時空了下來,趙寧守在徐鳳鳴榻邊,腦子裡回想著胡濯塵的話。

趙寧不知道自已守了徐鳳鳴多久,也不知道又過去了幾個日夜。

他只知道昏迷過去的張昭再次出現在徐鳳鳴房間的時候,仍然是一個晴朗的春日。

趙寧再次見到張昭,發現她似乎又憔悴了一點,頭上的白髮又多了不少,臉上的皺紋也不知不覺深了許多。

“伯母……”

趙寧動了動嘴唇,喊了張昭一聲,不過他嗓子乾澀,發不出半點聲音。

張昭微微一欠身,向趙寧行了一禮。

她走上前來,坐在榻邊,看著昏迷不醒,已經不成人樣的兒子。

張昭伸手替徐鳳鳴捋了捋鬢角的亂髮,又拿出帕子,溫柔地替徐鳳鳴拭去額頭上的汗水。

張昭做完這一切,盯著榻上的徐鳳鳴出神。

半晌,她才像是妥協了一般,輕輕地嘆了口氣,將視線從徐鳳鳴身上移到趙寧身上,祈求的語氣中又帶著不捨:“陛下,讓他走吧……”

一開口,眼淚便跟著流了出來。

天底下沒有一個母親能眼睜睜看著自已的孩子受病痛的折磨而無動於衷。

這可是她十月懷胎,生生磨去了半條命才生出來的孩子。

更是耗盡了心機,十幾年的悉心教導,好不容易才養得這麼好,養得這麼大的孩子。

好好的一個人,出去一趟卻變成這樣了。

不但中了無解的劇毒,還要時時刻刻受那無異於剝皮抽筋般的痛苦。

作為母親,她只恨自已不能替徐鳳鳴承受這份痛苦。

如果可以,她寧願用自已的命去換徐鳳鳴的命。

她又怎麼捨得讓自已的兒子去死?

可胡濯塵的話像把刀紮在她心裡,她兒子現在過得生不如死,更是無時無刻不受著凌遲般的折磨。

張昭看著面前形銷骨立的兒子,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

與其繼續讓他這麼痛苦的活著,還不如就讓他就這麼去了。

起碼死了,就不會再痛了。

思維已經不連貫的趙寧聽見張昭這話,抬眸地盯著張昭看了許久,那茫然無措的眼神中,裹挾著難以置信的驚詫:“你說什麼……?”

他聲音沙啞,像是沙礫的摩挲聲。

“我知道……”張昭說:“他吊著這口氣始終不願意嚥下去……是因為他放心不下你……

他害怕他死後,你會……”

張昭說著,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淚,又說:“所以才強撐著這口氣不願意嚥下去……

陛下,我求求你,讓他走吧,我兒子的命已經夠苦了,不要再讓他繼續痛苦下去了。

他一出生,就承載著徐家幾代人的夙願,他這麼努力地讀書、學習,十幾年如一日,從來不曾有一日的懈怠。

只為有朝一日能入朝為官,擺脫賤商的身份光耀門楣。

他從小就懂事,只因為自已姓了徐,所以一直在努力,只希望自已能完成徐家這上下幾代的夙願,能光耀門楣,為家族爭光。

儘管他從來不說,可我知道,他從來就不開心。

是啊,徐家到了他這一代,只剩下他一個人了,整個家族的希望全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怎麼可能開心?”

張昭伸手去撫摸兒子蒼白的臉,痛苦地說:“天底下有幾個母親,能親眼看著自已的兒子深受痛苦而無動於衷的?

我只恨……只恨自已不能替他承擔這份痛苦……”

趙寧無言以對,沉默地聽著,張昭看著趙寧,說:“陛下,你讓他走吧,他現在一定很疼……我兒子最怕疼了……

與其……與其讓他這麼痛苦地活著,還不如……讓他去了,起碼……他不會再疼了……”

張昭起身後退起步,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禮:“還請陛下……成全……”

趙寧:“……”

趙寧的心驀地一攪,痛得他呼吸一滯,兩眼發黑,險些暈過去。

趙寧身形一晃,險些摔倒,他竭力按著榻簷,緩了許久,才沒讓自已暈過去。

趙寧抬眸,看向榻上形容枯槁,只剩下一口氣的徐鳳鳴。

趙寧對著徐鳳鳴愣神許久,他終於妥協了一般,從干涉的喉嚨裡擠出一個沙啞低沉的音節:“好……”

“謝陛下成全……”張昭對著趙寧又是一拜:“我這就去請胡太醫。”

張昭起身出了房,獨留趙寧一個人在房內。

趙寧雕塑一般,一動不動跪在原地。

他手裡握著徐鳳鳴枯瘦的手指,像一個虔誠地信徒在注視自已敬仰的神明。

這是他一片漆黑的生命中唯一的一束光啊,也是他賴以生存的生命來源。

現在這束光要滅了,那他以後該怎麼辦?

張昭走後不一會兒,胡濯塵就來了。

“陛下。”胡濯塵行了一禮。

趙寧沒回頭,也沒有說話,像是沒聽見胡濯塵說話一般,動也不動。

胡濯塵一言不發,默默地跪在趙寧身後。

兩人無聲跪坐了一夜,及至天明時分。

晨光熹微,朝暉再次轉過群山落了下來,陽光再一次落進屋裡。

一縷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徐鳳鳴烏黑的髮絲,和他蒼白的面容上。

趙寧終於如夢初醒,他伸手,似乎想去抓徐鳳鳴身上那束光,然而他一伸手,那束光便消失了。

“動手吧。”趙寧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