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州順德府。
劉秉忠看向城門口排隊入城等待救助的無數災民,悠悠長嘆。這才建國之初,就已經出現如此亂象,是自己的設計出錯了麼?
劉秉忠有感於之前蒙古人的屠城殺戮過甚,所以他極力鼓動忽必烈以寬鬆的方式治理中原,還創造出行省制度治理國家,但在實際操作中,中央與地方治理混亂,亂象橫生。
簡而言之,就是“太寬鬆”了。
比如,行省制的實行給了地方更大的自主權,中央難以節制。
比如,劉秉忠把律法從223條刪減到了135條,對犯罪的懲罰少且輕,甚至每年處以死刑的人數都不會超過100人。看似寬仁,但也減輕了犯罪成本,貴族階層對底層人民的壓迫更為放肆,地主殺死佃農也不需要償命,只是被杖責罰銀。普通民眾生存空間狹窄,只能苟且偷生,加劇了社會的動亂。
比如,大規模減輕農業賦稅和商業稅。但元代實行的是包稅制度和四等民制。往往只有蒙古和色目人能夠佔據要職,所以輕徭薄賦享受好處的也是他們這些蒙古和色目貴族。但這些貴族對待底層百姓則是如同對待奴隸一般無休止地徵用和剝削。
比如,對囤積錢財、私藏甲盔,官吏腐敗,隨意任留,宗教盛行,都不會加以刻意管制。看似寬仁,卻也造成權臣與貴族自上矇蔽皇帝,任人唯親,使朝局混亂;自下魚肉百姓,以征服者自居,使民眾申訴無道,積怨甚久。
政治、法律上的寬鬆政策,為官吏腐敗提供了滋生的沃土。
“秦以暴亡,漢以寬興。我以慈悲之心治世,以儒家學說教民,為何這世間百姓仍不能安居樂業?”
劉秉忠從26歲再次出仕,跟隨忽必烈治理天下,如今他56歲歸鄉,看到的卻依然是流民遍地。佛心有些破碎。
他出身儒家,又入道,再入釋,更目睹蒙古殘忍好殺,這讓他在施政時有些矯枉過正,元朝現在表現出的“寬”並非儒家所推崇的“寬仁”,而是一種政治上鬆弛、法律上寬鬆的治理不當。
明太祖朱元璋曾言:“昔秦失於暴,漢興濟之以寬,以寬濟猛,是為得之。今元朝失之於寬,故朕濟之以猛,寬猛相濟,惟務適宜爾。”
漢雖寬仁,但律法吏治嚴明。一味模仿儒治,卻不得法家精髓。這也是兩宋之後文人的通病了。
“仲晦先生何必自責,蠻夷治世,官吏多蠻橫無理,目不識丁,絕佳之策讓他們實行,也只能落得一地狼藉。百年胡塵羶腥裡,先生能為漢民立命,已屬不易。”
文天祥出言安慰了一句。其實他作為宋臣有些話不好說,如今漢人統治的南宋,儒風鼎盛的江南同樣流民遍地,百姓困苦不堪。
“言之有理。邢州富庶,流民為求活路,多聚集於此。證明恩師的施政思路並未出錯,只是這人心貪婪,私心太重。”
這時,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文士從城中迎了出來,先向劉秉忠施了一禮,道:“弟子見過恩師。”
來人正是劉秉忠的弟子,目前擔任都水少監的郭守敬。他得知恩師榮歸故里,便趕來相會。
“若思,你有心了。”
劉秉忠很滿意的看著自己這個親傳弟子,郭守敬生於1231年,同樣是邢州本地人,少年時期便跟隨劉秉忠在太行紫金山中學習儒道算術,成年之後被舉薦提舉諸路河渠,掌管各地河渠的整修和管理工作。先後疏通多條河道、溝渠,灌溉農田無數,是個實幹家。
這幾年被升為都水少監,參掌監務,兼管漕運。這是個油水很大的肥差,但郭守敬過的卻很清貧。這次來迎接老師,也只是輕裝簡從,一身青衫。
“若思,我來為你介紹,我身邊這位乃是大宋使節狀元郎文天祥,字履善。履善,我前面這位乃是我的得意門生,都水少監郭守敬,字若思。”
“履善兄!狀元之名,名揚海內,據聞此次在大都更是以才名震驚滿朝,恨不能相見。”
“若思兄!紫金山五傑之名響徹江右,常聽人言兄臺天文地理無一不通,在西夏境內疏通唐來、漢延等古渠,灌溉農田萬頃,受到關西百姓愛戴,建立生祠供奉。讓人羨慕!”
今年四十歲的郭守敬和三十六歲的文天祥互相寒暄。
大元與大宋兩國雖然敵對,但天下儒生是一家,大家說一樣的話,寫一樣的字,尊同樣的孔聖人,自然比較親近。
“哼,一股腐臭之味撲面!讓人作嘔!”
忽然,一隊騎兵奔來,當頭一將聽見他們的寒暄,面露不屑的諷刺。
“君子絕交,尚且不出惡言,閣下此等言語,未免失了風度。”
文天祥一身文人風骨,毫不畏懼的頂了回去。
郭守敬也出言道:“張弘範,如此口不擇言,非君子所為。”
“切,不知所謂。大丈夫當金戈鐵馬,功名馬上取,似你們這般或土地刨坑,或做酸臭文章,能治國平亂否?能開疆擴土否?小道爾。”
張弘範老家保定,其父張柔原本是金將,1218年投降蒙古,後來在滅金之戰中立下大功,升任萬戶,成為獨據一方的漢軍首領。後來張弘範成年之後同樣從軍,自詡文武雙全,一心為蒙古賣命,今年三十三歲就已經成為了行軍萬戶。這次是要帶領一萬漢兵南下,參加圍攻襄樊之戰。
“人生匆匆百年,不過過眼雲煙。皇圖霸業談笑間,不勝人間一場醉。”
旁邊流民隊伍中排隊入城的一個邋遢道人卻也插話說道。
“你又是何人?”
張弘範怒目而視,只見那道人生有異質,龜形鶴骨,大耳圓目。身長七尺餘,修髯如戟,頂作一髻,常戴偃月冠。一笠一衲,寒暑御之。不飾邊幅,看上去頗為邋遢。
“在下姓張名通,字君寶,遼陽人士,祖籍龍虎山,張道陵之後,因形神邋遢,世人稱呼在下為邋遢道人。”
那道人見狀走出隊伍,不卑不亢的稽首道。
成吉思汗晚年好道學,全真教傳播南北。因此歷屆蒙古大汗對道家頗為優容。張弘範冷哼一聲,對這道人並未放在心上,卻也不會去追究。
“閣下可是中書平章政事廉希憲好友,中山博陵縣令張君寶?”
劉秉忠之前不願參與他們小輩之間的爭論,正好借這個由頭岔開之前的話題,出言詢問道。
“哈哈哈,不想小道之名也曾入太保大人之耳。正是小道,不過自從三年前小道丁憂歸鄉為家慈守孝,如今已是白身了。”
張君寶哈哈一笑,向劉秉忠行禮。
如今的大元朝是蒙古和色目人當家,主政一方的知府和達魯花赤很少漢人擔任,所以也就沒了科舉考試的必要。漢家子弟想要入仕,就需要透過官員舉薦。他少年遊學時,結識了燕南諸路廉訪使布魯海牙之子廉希憲,廉希憲酷愛儒學,成為中書平章政事之後便舉薦了好友張君寶。
張君寶在中山博陵縣令經營數年後,終不喜時下風氣,便以丁憂為由辭去官職,過起了閒雲野鶴的生活。如今大元許多漢家學子不願從政的,便入佛、入道,四下游歷,也是慣例,管理寬容的官府並不禁止。
“佛家講究一個緣字,既然你們諸多小輩於今日相遇,便是有緣。不如一起入城,到我那天寧寺志溫師兄處喝茶敘談。”
劉秉忠出言邀請道。
“敢不從命。”
“叨擾了。”
張弘範雖然敢諷刺同輩之人,卻不敢跟這位前宰相頂真,即便是歸鄉的宰相,那也曾是陛下的謀主啊。
幾人車馬合作一處,看到城門大開,被值守計程車兵分成左右,左邊外出,右邊進人。剛才郭守敬便是從左邊出來,而右邊卻排滿了進城的流民隊伍。
他們看到左邊出城人員不多,便打算從這裡回城,卻被值守士兵攔住,道:“請自右邊入城。”
“混賬,你可知面前的乃是何人?”
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張弘範頓時怒了,他家世代軍官,三十三歲便已是行軍萬戶,執掌軍隊多年,何曾這樣被守城小兵攔過?
“此乃城主定下的規矩,行人車馬一律靠右行。”
值守士兵掃了一眼耀武揚威的張弘範,不卑不亢的回覆道。
“無禮的東西!我乃是益淄萊路行軍萬戶張弘範,這位乃是當朝劉太保,後面之人無足輕重,卻也非你一介小兵可以阻攔。你的上官何在?”
張弘範對守城士兵的態度十分不滿,大聲斥喝。卻也不想與一小兵糾纏,而是想要找到主事之人。
劉秉忠倒未生氣,而是頗感有趣的看著。
郭守敬搖頭輕嘆。
文天祥覺得張弘範有些失了體面,何必與小兵置氣。
邋遢道長張君寶則是鼓掌而笑,不知是在笑誰。
“城主大人立下的規矩便是如此,誰都不能違反,請自右邊入城。”
守城小兵繼續不冷不熱的說道,說完還向右邊那一眼看不到頭的流民隊伍一指。
“你在挑釁我?阻攔我等,想要謀逆造反嗎?”
張弘範一揮手,手下親衛騎士抽出兵器就要給那小兵一點顏色瞧瞧。
“大膽!竟敢在順德府放肆,不尊城主大人號令,給我拿下!”
這時負責城門口值守的一名什長見狀大怒,也抽出了腰刀,帶領麾下千牛衛衝了上去。
守城小兵距離張弘範最近,一個閃身鑽過馬腹,一把將張弘範拽了下來,如同提留小雞仔一般拽走,押到什長身前。其他守城士兵三下五除二的將那些心腹騎士抓捕,幾乎是在三四個呼吸之間完成戰鬥,後面跟隨的大軍都還沒反應過來,將領就已經被擒。
“快放了大人!”
“大人別怕,我們來救你!”
後面的大軍蜂擁上前,排隊的流民亂成一團,四處亂跑。
“我在做夢嗎?”
自詡有萬夫不當之勇的張弘範直到現在還沒回過味來,一臉懵逼。他戎馬征戰十餘年,刀槍劍戟無一不精,弓馬嫻熟百步穿楊的堂堂萬戶,竟然被守城的一個小兵給生擒活捉了。
奇恥大辱啊!
關鍵自己在人家手下還毫無還手之力,對方如同鐵鉗一般的大手抓著他的後頸,隨時可能要了他的命。
正在這時,曾大牛也率領兩百餘名千牛衛五階戰士趕了過來,斜了一眼鬧事的張弘範,又看了看外面咋咋呼呼卻不敢動手的元軍,張口一聲大吼,猶如十級颱風,讓近萬元軍站立不穩,軍旗折斷、戰馬癱倒、士兵連連後退。
“你們想死嗎?來我順德城,需守我順德規矩,膽敢鬧事者,猶如此例!”
說完,大牛腰刀出竅,一刀將被壓著的幾個心腹騎士斬首,僅僅一刀,卻震懾眾人不再言語。因為這個身高兩米二,猶如小巨人的猛將真的敢毫無顧忌的殺人。
“你,你們.......”
張弘範想要說,你們真的要造反嗎?可對上曾大牛那“膽敢再說一句就砍了你”的眼神,他選擇了當個識時務的俊傑。待以後再行報復。
張弘範啞火了,他帶來的那近萬兵卒也不敢聒噪。
目睹全程的文天祥心中暗道:“北朝治下城主如此彪悍,不將朝廷放在眼裡麼?”
郭守敬則是額頭冒起冷汗,家鄉邢州的城主為何如此戾氣深重?
張君寶收斂了笑容,眼中神采卻更加明亮。
劉秉忠側頭向郭守敬詢問道:“若思,此間城主是誰?在朝中有何依仗,我為何沒有印象?”
邢州順德府是劉秉忠起家之地,也是他改革的重點區域,此間知府和達魯花赤應該都是他親自提點任命的才對,可是現在他卻絲毫沒有印象,甚至腦海中有種此城亙古便在,自己才是寄居期間過客的感覺。
“恩師,我比你們早來半日,聽聞此間城主姓尹,名青松。乃是一位名聲頗佳的少年。”
郭守敬如實稟報道。
“哦,原來是這位大人,那便難怪了。”
劉秉忠在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忽然感覺很熟悉,繼而覺得士兵如此豪橫似乎是合情合理。
“尹青松大人麼?”
“原來是這位大人啊。”
“那就難怪了,是末將唐突了。”
這個名字就像開啟了現場眾人的記憶開關,所有人都不再驚訝。連剛才想著報復的張弘範也開始服軟。
“不對,大家怎麼了?突然好像都認識城主大人一樣?”
郭守敬驚訝的看著眾人變化,繼而一怔,也笑道:“我也真是糊塗了,城主大人如此名震天下的人物,自然是人人皆知,人人皆敬。怪不得有如此嚴明的規矩,不愧是青松大人啊。”
“諸位,城主大人有令,規矩不可破,請諸位隨我從偏門入城敘談。”
曾大牛見局勢被壓下,便甕聲甕氣的說道。
“榮幸至極!”
“自當拜會!”
“煩請引路!”
劉秉忠、郭守敬、文天祥、張君寶、張弘範連忙應道。
尹青松站在城頭感受著城門口的一幕,他現在的統治力600點,已經可以把視覺拓展到城門外六米遠,這才有了剛才的觀察與指令。
“這城池每到一個時代都會把自己的身份合理化,也算是一種模因感染之力吧。”
尹青松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