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晏躺在房間裡,盛雪在沙發上默默坐著。

回來這半個月,一直沒找溫晏談過這件事,孩子雖知道有那麼個人存在,今天卻是第一次見。

坐了一會兒,盛雪又想到樓梯間裡的扎西。她與扎西都有一個幸福的童年,父母恩愛,家庭和睦。本來溫晏也是這麼長大的,改變只在一年之內,先是媽媽生死不明,後來父母要離婚,各有新歡,好像一夕之間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孩子不說其實內心是無助的。盛雪覺得自已對孩子缺少關心,沒能從溫晏的角度看問題,心裡愧疚。

她走進屋,放了懷水在床頭。溫晏緊閉著眼,盛雪看了他一會,坐到孩子腳邊,母子倆背對著背。

“兒子,喝口水……能談談嗎?”

溫晏一動不動。

盛雪拿捏不好分寸,又有些難以啟齒。孩子不出聲,她自已也枯坐著。好半天才開了口。

“兒子,媽對不起你,沒能給你一個完整幸福的家庭。”說起這些未免心酸,盛雪張口就哽咽了。

平復了好半天,才緩緩道“媽這個人沒什麼大抱負,原來就想著你能好好長大,聽話懂事,考個好大學。沒想過自已有一天會離婚。我跟你爸發生了點事,再後來就上雲南了……媽不指望你能完全理解,但再過幾年你也成人了,會理解的。

媽和你爸,認識20年,他是個很優秀的人,媽希望你長成像他那樣的人。媽媽這輩子平庸沒什麼作為。我們雖不能一起生活了,但心都在你身上,到什麼時候都不會變的。

溫晏雖然一動不動,可眼睛睜開了,空洞的盯著窗簾。

“媽就你一個孩子,懷胎十月辛苦養大的,拿什麼都不換。媽不是要打你,就是當時急了,對不起,你別生氣。”盛雪抹掉淚水,回頭摸了把孩子,像是給他揉揉。

“可是你不能打他。媽在山裡昏迷了一夜,是那個人十幾裡山路把我揹回來的!”

溫晏雙眸微動,又緊緊閉上。

“他叫扎西,很善良也很可憐,十多年前出車禍受過很重的傷,留下後遺症,傻呵呵的過了十多年。媽媽剛醒來也是,傻了吧唧的連自已都不認識自已。”

“兒子,媽只希望大人的事不要影響到你,這件事裡沒有誰對誰錯,我和你爸硬綁在一起對誰都痛苦,我們痛苦,你看著也會難受的。

所以……兒子,你要過好自已的生活,好好學習,健康成長,考上理想的大學,世界那麼好,到處看看。行嗎?兒子。”

或許是一個姿勢躺得久了,溫晏動了動身體。盛雪轉回身,以為他會說話,結果一點聲音沒有。

盛雪又轉回來,隔了一會兒站起身來,想過去哄哄孩子,剛湊到跟前。

溫晏閉著眼睛道“出去。”

聲音不大,卻是從未有過的陰冷,似乎不像個孩子。

俯下去的身體僵硬著,站了一會兒盛雪出去了。

屋裡的孩子不是輕易能哄好的,樓梯間裡還有一個可憐巴巴陪著的。也不知剛剛打沒打到他?臺階冰涼的,盛雪嘆了口氣,深深的挫敗感捅上心頭。

她發資訊叫扎西先回去,別在樓梯間傻坐著。

“好”扎西回了一個字。

細聽了一會,盛雪沒聽到外面有什麼響動,其實樓梯間走人在屋裡是聽不見聲音的。可盛雪莫明的覺得扎西這個傻子一定還在。

她起身往門口走,想去確認一下。一直在屋裡靜悄悄的溫晏,像長了透視眼一樣,在盛雪即將開門的瞬間,突然竄出來,大喊道“你走吧,你去找他吧!你就是要他不要我!”說完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他哭的那麼難看,那麼傷心,一邊哭一邊捶打著地面,又去抓自已的頭髮。他好幾年沒那麼哭過了。

大人們說媽媽在雲南失蹤了!失蹤了是什麼?失蹤了是很快會找到,也許過幾天就回來了。大人不就是那樣嗎,大驚小怪的,可是過了一週,媽媽沒有回來,家裡人的神情變得焦急難過,他也後知後覺的感到了害怕,真的只是害怕而不是傷心,傷心伴隨著絕望,而害怕還會再有下一次。

他長到16歲,經歷過親人的死亡。姥姥死了,穿著特別醜的衣服裝在棺材裡,有很多這樣那樣的規矩,陌生又很傻缺。那時沒覺得多悲痛,人死了就變成一個小小的盒子。

可是媽媽什麼也沒有,她只是好長時間沒回家了。像是跟他生了一場氣,只是氣的久一點。

那天他上了一節生物課,老師還表揚了他,跑回家時已經餓得前心貼後心。

他興高采烈的推開門“媽,我要吃牛肉麵。”

奶奶從廚房出來,沒聽清他喊什麼,直眉楞眼的瞅著。

心裡咯噔一下,突然覺得好難受。

為了讓他長個子,每個週六的中午,媽媽會烀上一鍋牛肉,為了少油又為喝湯,總做成牛肉麵,他早吃膩了。可他已經好久沒吃過了,今天他受了表揚,想把這件事講給媽媽聽,再免為其難吃上一大碗牛肉麵……

原來想一個人不是對著他的屍體痛哭流涕,想念是在最熟悉的小事裡。

後來,他常常一個人想,要是她還在,會怎樣?早晨起床怎樣,對同學怎樣,對學習怎樣。漸漸的回想著她說的話,不知不覺的開始那樣做。

爸爸手術了,那天二姨姥來看他,他好像看到了姥姥,又好像看到了媽媽。匆匆告別了姨姥,他要去醫院看爸爸。從前他沒想過誰,也不知道惦記誰,要什麼有什麼的生活裡,只有他自已。

現在他發現,他擁有的東西都是最傻逼廉價的、是能標出價錢的。而最珍貴的東西往往是尋常而無價的。他的專屬限量款沒有了!

他做夢都沒想過媽媽會活著,活著真好,可以吃到牛肉麵,家裡永遠有人給他開門,隨意喊一聲媽,總不會落空。他特別高興。

可是隻過了幾天,就聽奶奶說,他們要離婚,然後又聽說他們各自有了新人。沒有一個人提前通知他,也沒人問問他同不同意,都藏著掖著。他其實什麼都明白。

明白不等於真正看到。他們本來是一家三口人,是連在一起的三口人,可現在只是三個不同的人罷了。他不允許。他不允許別人比自已重要,不允許媽媽去見那個男人。

他哭、盛雪也哭,母子倆坐在地上哭了好一會兒。

扎西從溫晏吼的第一聲就站到房門前,他不敢敲門,怕把事情搞的更糟。屋裡哭聲聽不大清楚,不知說些什麼,扎西急的直轉圈。

對門阿姨出來扔垃圾見他鬼鬼祟祟差點沒把保安叫來。

盛雪一再保證不會丟下溫晏,不會不要他,再也不走了之類的,溫晏才安生了,洗了臉,關門進了屋。有了這一出,盛雪再也不敢出門了。

她坐在沙發上,面容平靜卻心焦不已,總覺得有那麼一個人不催不惱只站得遠遠的等她。

一顆心七上八下,一會擔心孩子,悄悄站門口聽聽,一會擔心扎西想發個資訊問問。

到了3點四十,溫晏準時從屋裡出來,揹著書包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