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盛雪電話那天起,溫渡就一天幾遍電話的催。他原本給訂了機票,盛雪卻堅持坐火車。

從西南一路向北,山川風物漸漸不同,快到北京時,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電視裡播廣告的公司一下子出現在車窗外,看到第一個時扎西甚至興奮的喊起來。

“阿姐,快看,那是***公司,還有那個是我們雲南的廣告---七彩雲南。”

他抓著盛雪的手伏到車窗前,要是沒玻璃恨不能探出半個身去。

同車廂的中年夫妻嫌棄的打量他們,盛雪無甚在意,反倒更耐心的聽扎西說,不時還討論一下。

到達北京站是下午三點多,如果接著轉乘,晚上8點多就可以到達哈爾濱,本來計劃也是這樣的。盛雪卻臨時改變了主意,她要在北京住一晚,畢竟首都在每個人心中都有著特別的地位,何況扎西一次都沒來過。

溫渡已經訂好飯店接風,晚上8點多準備去接人呢,突然接到訊息:盛雪說坐了兩天的火車,太累了,要歇一晚再走。

將行李放到賓館,盛雪叫了輛網約車,從下午5點一直繞到7點多。他們沒有時間遊覽,可是走馬觀花也是好的,故宮,長安街,世紀壇、鳥巢、水立方、中央電視臺……一走一過能看到的,都儘量看看,那些過去只在電視裡看到的地方,她都要扎西新眼見見。

轉夠了,去吃烤鴨,吃撐了,就手拉著手往回走。嘈雜的城市、熙熙攘攘的街頭,一張張陌生的面孔,誰也不會關注誰,無論你年歲幾何,哪個民族,是否婚許。

四月的北京,玉蘭花已開到尾期,粉紅的、淡紫的、奶白的,風過陣陣沁香。盛雪撿起吹落的花瓣,託在手心聞了又聞。

“阿姐喜歡玉蘭花?”

“嗯”盛雪將花瓣舉到扎西面前“特別香!”

扎西吸吸鼻子“我們那裡也有,就是沒這個花瓣長。”他頗為豪氣的說道“等以後我給你種一院子,各種顏色的都種。”

盛雪笑了,又把花聞了聞,想象著站在滿是玉蘭花樹的院子裡,會是什麼樣兒的場景。

扎西也笑了,要是沒有人,好想把阿姐背起來跑一段。他今天很高興,不是因為看了景點吃了烤鴨。

他什麼也沒有,連口音都與旁人不同,長得也不同,沒見過什麼世面,火車上那對夫妻的眼光他可以不在乎,阿姐或許也不在乎,可是以後呢……他怕在阿姐的心裡,他會是一個麻煩的存在……

離東北越近就越是不安,那裡是盛雪的家,有血脈相連的親人,還有孩子……以後阿姐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了,可那些是他們必須攀越的高山,或許還會有想不到的險阻,而阿姐終究是待他好的,願意停下來,陪著他走過這一段心路,他會快點適應的。

在祖國首都繁華安泰的街頭,玉蘭花樹開放的行道路上,周圍是匆匆而過的行人,扎西拉著盛雪的手,突然很開心的說道“扎西一生一世愛你。”

明明是鄭重其事的一句話,因為有花香和嘈雜的聲音,顯得有些縹緲。可是盛雪知道,扎西是認真的。

盛雪凝視著扎西的黑眼睛,心中璀璨煙瀾“我也一生一世愛你。”

到哈爾濱時剛好中午,溫渡、溫晏、公公婆婆還有二姨早已等候在出站口。

盛雪一出來,就被一個半大少年死死抱住。少年身型單薄,個子很高,頭埋在盛雪的肩頭,一頭柔順的頭髮遮住了臉,看不到他的表情,可那樣子分明在哭。

“媽,你可回來了!”

孩子的氣息當媽得最熟悉,不用什麼言語,就只這樣一個擁抱,已是泣不成聲。

一家人圍了過來,顯得都很激動。

扎西其實就站在盛雪身後,提著行李箱。他很好認,個子高,面板黑,有種野性的質樸氣質,一看就是少數民族。所以一出來就被二姨安排的人直接拉到一旁。

二姨真想捶死盛雪,不是說好先不讓扎西露面的嗎!怎麼這樣明目張膽領出來呢!簡直是倒吸一口涼氣,要是被她婆婆看出端倪不得當眾罵起來啊!

話雖那樣說,可看到盛雪二姨瞬間就難受了,雖然已在影片裡見過,可和真人是不一樣的,一看就受了不少苦。穿得很樸素,面板也黑了,沒了從前優渥生活的金貴,看著有點鄉土氣。

隔著擁擠的人群,扎西望過來,看著高挑少年竄過來摟住盛雪,看著盛雪哭到不能自已,看到二姨不住擦眼淚,還有……那個男人……

男人長相斯文,戴著眼鏡,有點發福又很有派頭,男人也很難過,但在這樣的場合得體的剋制著,一邊安慰母子一邊攬著盛雪的肩。

扎西看著這一幕,心裡像被人掏空了。他想越過人群,拉著盛雪離開,他想說,你們不要讓她哭了。可他知道不能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連站在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咱們先走吧,二姨讓我先接你走。”來人拉了拉扎西。他是二姨最好朋友的兒子,名叫大林,從小被二姨認做乾兒子,這種事沒得讓外人知道的道理,要認識盛雪卻又與溫渡不熟的人來做,他便成了最好的人選。

大林將人帶到二姨家,二姨夫在家招待。

吃過團圓飯,二姨先回來了,門一開,扎西就站了起來,他以為盛雪也會回來,可是沒人,明亮起來的眼神瞬間暗淡下來,失望的垂下眼簾。

二姨不知說什麼好,可也不能一句不說,這孩子從那麼遠的地方來,怪可憐見的。

一面熱情招呼,一面寬慰道“吃飯了嗎,老頭子中午給你做了什麼吃?小雪才剛回來,家裡都是人,得說會話,彆著急,先進屋歇會兒。”

扎西規規矩矩的答了,然後老老實實坐在沙發上。

坐了一會,很不放心的對二姨說“剩她一個,能行嗎?他們會不會欺負她。”他說得很慢,儘量用標準點的普通話,可聽上去還是膽怯的外地口音。

二姨也發愁,不知盛雪怎麼跟溫渡說這個事,最主要的溫晏,哪有當媽的一回來就說要走的,真是冤孽呀!

突然眾星捧月一般,讓盛雪很不適應,尤其是婆婆噓寒問暖,記憶裡從沒有過這樣的待遇,即使是生溫晏時也沒有,冷丁這樣,既不習慣又很愧疚。

溫晏不像剛見面時那樣撲上去了,乖乖靠在媽媽身邊玩手機,上高中後帶得都是老年機,今天因為媽媽回來,他請了一白天的假,四點晚課再回去。

正是竄個子的時候,光長個不長肉,盛雪摸著兒子的頭髮,這孩子頭髮好又密又柔順,就是留得有點長,看著雖好看,可學校能允許這種髮型嗎?

自打進了家門,盛雪始終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連房間都沒有回。溫渡發現,她甚至都沒有行李,隨身揹著個帆布小包,她之前說回寨整理東西,卻沒見拿什麼回來,這一路都不用洗漱,沒有私人物品嗎?

高中離家遠,為了節約時間就在學校邊上租了一套房子,週一到週五婆婆陪溫晏住那,到了週末才回家,公婆也住這個小區,平時方便照顧。

相見時那種激動平復後,一家人覺出了盛雪的不對勁,她不怎麼說話,禮貌客氣。總感覺她不像回了家,更像是來做客,坐一會就走了。

或許是才回來?或者是身體還沒有恢復?

於是婆婆很貼心的拉著盛雪,帶她看家裡的變化,這裡買來一盆新花、那裡換了新餐桌,客廳的窗簾換成了鵝黃色,不是盛雪原來最喜歡的淡紫色。這個家裡,每樣東西都是她精心佈置的,大到家電,小到餐具,好像都能想起一些往事,如今再看時卻像發黃的照片,帶著裂紋的老電影,那些心血,那些歲月,就這樣流瀉了。

要是再過幾年呢?這裡一定是另一番樣子,應該不會有一點她存在過的痕跡了……

本以為自已會大哭一場,可是她很平靜。

看完了那些變化,盛雪依舊倚在兒子身邊看他玩手機,

那幾個月到底經歷了什麼?這個望眼欲穿的問題,盤亙在家人心中,只是不好貿然問出來?失意到底完全恢復了嗎?問多了會不會刺激她?一陣面面相覷後婆婆還是沒憋住。

“小雪,身體怎麼樣?有沒什麼什麼地方不舒服?聽說你有一段失憶了,明天咱去醫大二院檢查檢查,你在那邊檢查了沒有?”

“沒有檢查,已經好了。”

婆婆笑著說“噢,沒查就沒查,那邊的醫療條件也不行。”

盛雪回答“是沒想去,那邊挺好的,昆明很好的,條件不錯。”

“哦,是嗎。那咱也去看看,就當體檢了。”

盛雪再三拒絕後,婆婆轉到下一個話題。開始仔細的問幾個月的生活,住在哪裡,什麼樣的家庭,家裡幾口人,是男是女,家裡經濟條件怎麼樣,她平時都幹些什麼,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這些基本的問題盛雪據實回答。一個不知昏迷了多久的遊人,被進山的母子救起,這家人生活在遠離人煙的山中,以祖輩傳承的製藥技藝為生,這樣的經歷是不是很傳奇,聽上去甚至有點玄幻色彩。盛雪隱去了扎西的病,更沒有提阿媽與次仁的故事,但光是這些,也足夠令在場的人一番暗歎。

聊得差不多了,公公起身說要回家,把本不想回去的婆婆也帶走了。

公公的性格與溫渡差不多,話不多,善思考,對事不輕易表態,對與自已無關的人更是如此,這樣的性格很理性,可也透著冷漠。

回去的路上婆婆一直緊鎖著眉頭。

“他爸,我怎麼看著盛雪不對勁呢,像變了個人,以前可不是這樣,從前多溫柔賢惠,把他爺倆伺候的周正的。她出這事和死一回差不多,重生了,見了丈夫兒子不得親成什麼樣,對孩子還行,對溫渡怎麼沒話似的呢?能不能是腦子還不太正常。”

公公斜她一眼“所以讓你趕緊走,當著公婆的面,兩口子哪有機會說話!”

婆婆的疑慮更重了,半天搖了搖頭,停下腳步。

“我覺得不是那麼回事。”

“怎麼了?”公公也停下來。

“他爸,你說能不能……你說是不是上回盛雪真碰壞了腦子……”

公公走得穩穩當當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驚疑的看向老伴。

婆婆嘆了口氣“不然好好個人怎麼能走丟呢,出去旅遊哪有自已往山裡走的,一丟八、九個月,聽溫渡說,她是自已找去派出所的,本來是去報案的。”

“報案?”

“好像是鄰里不和之類的。正常了是不是得第一時間往家裡打電話,恨不能飛回來,用上派出所嗎,去了還是順便提的,這不合情理呀,像是不得以才回來似的!

她住的地方是個寨子,交通不便也不富裕,是不是在那兒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沒法回來向丈夫開口?聽說那地方的人很野,很隨便……”

“別瞎說!”公公呵斥了一句,轉回身繼續走,表情嚴肅起來。

婆婆緊走幾步趕上來“她走之前可住了好幾天院,那時候大夫說沒事,說只是有點淤血,看著也挺正常的呀,從單位請完年假,還領溫晏去配的新眼鏡,家裡安頓好才走的。”

公公問“溫渡到底因為什麼打了盛雪?”

婆婆嘆了口氣“溫渡沒說,盛雪也不說,他倆結婚這麼多年,不怎麼吵架。”兩人沒再說什麼,心裡都明白,越是不吵不鬧的,若真吵起來就不是小事。”

沒有外人在就一家三口了。突然有點奇怪的感覺,好像不知該說什麼了。

溫渡開始趕孩子走“溫晏別玩了,快到點了,別走晚啦。”

還有十分鐘三點,溫晏四點有晚課,最遲三點得出門。

“媽,我晚上能回來住嗎?想吃牛肉麵。”溫晏頭不抬眼不睜的玩著手機。

他愛吃媽媽做的牛肉麵,可這兩年叛逆的邪乎。覺得媽媽管這管那的很煩,不準進他的屋子,翻他的東西,就是想稀罕稀罕摸他一下,他都跑得遠遠的,連從前愛吃的牛肉麵也不吃了。可是真沒了媽媽,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想起來的都是媽媽的好,想得心裡難受!

“回來什麼回來,來回都在路上了。”

溫渡不同意他回來,晚上9點多放學,出了校門再到家得十點多,第二天還得再送去,來回都在路上了。就是不想這想,才在學校對面租房子,直徑距離100米。

“你不讓我回來,今天讓我自已在那住呀!”

奶奶跟爺爺回去了,又不讓他回來,他回不想一個人住那邊。

盛雪離家時,那個房子還沒有租,她倒是一次也沒去過“行,晚上媽給你做,正好也去你住的地方看看,把鑰匙給我一把。”

“還是媽最好!鑰匙門口櫃子裡還有一把,紅色門卡的那個。”溫晏說完樂呵呵的出門了,走之前還用力的抱了一下盛雪。

這是好幾年沒有過的事情了,盛雪站在門口,目送著孩子離去,繃著的心稍稍平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