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飯時,阿媽給了玉麗紅包。

“早上你給我拜年了。”

漢族初一早上第一件事是向家裡長輩拜年,玉麗卻不知道這裡初一不串門還要上墳,覺得自己做了唐突事,沒想到晚上阿媽還給了壓歲錢。

扎西在一旁道“阿姐,過年好。”

“過年好,扎西”

夜裡玉麗迷迷糊糊夢到了次仁的墓,森林裡大霧瀰漫,她茫然走了好遠。一路上,她又看到了那個女人。

女人披麻帶孝,摔喪盆、打著靈頭幡、手裡捧著母親的遺像。在家鄉這都是兒子做的,她家沒有兒子。其實也有姑爺代替的,可婆婆說他們兩口子都在,讓溫渡摔盆、打幡不吉利。

女人也沒有別的話,都這個時候了,讓她幹什麼都行,幹什麼母親也回不來了。她像個機器一樣,聽著先生的指示,難受了就哭,不哭時就呆呆的坐著。她想起溫晏小的那幾年,從生下到上幼兒園一直都是姥姥看著的,姥姥去世讓他請兩天假,婆婆都說孩子正上初三馬上要中考了,耽誤學習。女人給老師打電話請假,溫晏來了就在椅子上坐著,好像躺在冰棺裡的人是旁人。

女人想,再過些年她也死了,她死時一定更淒涼吧。媽媽還有人真心難過,真心哭哭,到自己那時或許委託給什麼公司代辦吧,現在這個年代什麼都可以代辦,花錢就行。

人生總有一別,或早或晚,她想起爸爸走時對她說“再難也要撐起這個家。”其實這個家沒什麼撐的,母親有退休金,衣食無憂,塌下去的是心,他走了,母親的心就塌陷了。母親去的時候,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她獨居在外市,女人一直想把她接到身邊,可是母親不願來。女人明白,母親是願意待在她身邊的,只不過女婿不冷不熱,親家母陰陽怪氣,她去了女兒會受夾板氣。

人老了越發孤獨,那天陰天她獨自去公園,心臟不好,沒一會就病發去了。

女人跪在墓前,熟悉的名字刻在冰冷的石頭上,父母團聚了,剩下她一個親人也沒有了。養她這個女兒有什麼用呢?捧在手心怕冷了怕熱了,供著上學,送走出嫁,她卻沒盡過一天孝。母親走的時候得多孤獨害怕呀,躺在冰冷的地上多冷呀,母親愛漂亮,入斂時卻穿著買來的壽衣,要走時一定有話對她說吧,是不是一遍遍念著她的名字。

盛雪啊…雪呀…媽走了…

玉麗哭著驚醒,她夢見媽媽坐在身邊對著她笑。

頭身已被汗水打溼,平靜了好半天,玉麗緩身坐起,她不信鬼神,可她相信親人之間會存在某種感應。今天是大年初一,新一年的開始,異地他鄉里,母親來看她了。

在家鄉,過年前是要給親人上墳燒紙的,家裡就她一個孩子,她得給父母送過年錢。

初一沒有月亮,因為過年,家家張燈結綵,太陽能路燈會亮到十一點,沒有人家的地方一片漆黑,玉麗橫了橫心摸索著出了門,往巷子深處走去。燒紙要到十字路口,可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寨子她不熟,走來走去走到了村子最高處,那是扎西帶她掛風鈴的地方。

那天玉麗不舒服,吃過晚飯便回屋休息,扎西怕打擾她在堂屋陪阿媽,後來阿媽也上樓休息了。別人家過節都是熱熱鬧鬧的,他家過節總是冷冷清清的。因為過節家家戶戶都睡得晚,直到後半夜扎西才聽著外面不時傳來的炮竹聲漸漸進入夢鄉。

不知睡到何時,他似乎聽到大門響了一聲,可院子裡靜悄悄的,要是有人來旺財會叫的。又過了一會兒,似乎還是不放心,扎西開燈出了屋。

大門是關著的,可門栓開啟了,是誰出去了?

扎西第一個想到了阿姐,這個家裡,他最怕丟的就是阿姐,結果玉麗真的不在屋子。

玉麗跪在大樹下,望了眼叮咚做響的風鈴,扎西說風會將字吟誦給天神聽,而漢人相信煙火升騰會離天上的親人更近。

“媽,爸,今天是初一,不孝女來這裡送錢了,路途這麼遠也不知你們能不能收到。”

“媽,今年你和爸團圓了,這麼多年再見面是不是都認不出了”

“!爸,我媽老了許多吧,你走時50多歲,媽今年65了,明年66,本來明年想給她好好過個生日的……爸,別謙媽老,她都是為我操心操的…

玉麗謂嘆一聲,還未出聲就先哽咽起來,“唉,咱家現在就剩我自己了,孤伶伶就一個人了…”

這些話平時也沒有機會說,對著冷輕輕的小火堆斷斷續續叨咕著

“我是個不孝的,長這麼大光讓你們操心了,沒享過我一天福,到了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我現在也不在家了,住在山裡,腦子不好使,自己是誰也不知道……過年了,別人家都團圓了,我沒有親人團圓,連上墳都不行。”

“媽……”

這一聲叫出口,就再沒什麼能說的了,只發出小小的聲音,隨著風、隨著微弱的火苗飄走了,最後只剩下一張一合的口型,那樣念著,心裡也覺得溫暖,再沒有媽好叫了,叫了也沒有人應答……

玉麗跪坐下來,粗布褲上,農田鞋的鞋幫上蹭滿泥土,她渾不在意,早沒那麼多講究,寬大的棕色毛衣是晴綸的起著毛球還不保暖,她瑟縮著向火堆前挪了挪,小小的火堆並不旺,她沒拿太多紙來,怕很快燒完每次只燒幾張,燒完了就聽不到她說話了。

遠處,寨子裡的紅燈籠安然靜溢,偶有一聲炮竹響過,夜更深了。

哭了一陣,突然覺得父母會擔心,於是改說別的。

說起了和志花、說起了扎西,雖然她還是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到麗江的,但覺得離揭開真相的那天不遠了。想起現在的生活,她過得挺好的。

“媽你放心吧,等我都想起來,等扎西也好了,我就回去看你。媽,我要是一輩子也好不了,就在這裡住下了,往後縫年過節就來看看你姑娘,沒事給我託託夢,爸,媽,小雪要回去啦。”

燒完了最後一張紙,一切又歸寂在黑色裡,突然想起了賣火柴的小女孩,可她不是。就在山下,在那一正屋舍中,依然有期盼她的人。

深夜出門,玉麗本有點害怕,可因為跟母親說話,感覺母親就在身邊一樣。火星明明滅滅,終於熄盡了,玉麗重重叩了三叩。欲起身離開時,突然一束光亮照過來,一個男人舉著手機正向這邊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