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三人收拾好去博物館。打扮起來的玉麗,像支素雅溫婉的白茶花。楊雲生想起他們剛認識時,她不愛說話,路上遇見了都貼邊躲著走,和眼前完全是兩個人。
扎西穿著阿姐置辦的衣服,帥而不自知的引來路人的高回頭率。他身材高大,是天生的衣服架子,拼色衝鋒衣下著淺灰色落肩套頭坎肩,裡面是卡其色衛衣,下穿寬鬆抽繩衛褲,腳上是同色馬丁靴。
最搶眼的是那張俊臉,線條硬朗、眼神澄澈。一頭編著彩辨的落肩黑髮,更襯托出扎西的出塵氣質。
到了門口,馬上要進閘機了。
從停車場到大門口的這段路,扎西一直走在前面,他其實並不想看博物館,阿姐不去的地方沒有吸引力,可他還是得去,因為阿姐叫他去。
扎西回過頭,拉住阿姐的袖口,將那雙總是很涼的手攥在掌中暖著。囑咐道“阿姐,別走遠,就在這兒等我,冷了就去暖和地方待一會,我出來的時候就能找著你。”
有外人在,玉麗不動聲色的抽出手。
“去吧,跟你楊哥好好看,有講解聽講解,沒有講解就租講解的裝置,輸入編號就能聽到了。不能走馬觀花,要用心,我們來一次不容易,回家阿姐要考你。”
不能一起進去,一會出來還得考他,扎西委屈巴巴的垂下眼,似乎眼圈都紅了。
他這樣磨磨蹭蹭的不知要耽擱到什麼時候,玉麗邊走邊推他。
“我不遠走,頂多去對面的書店逛逛,博物館裡吃喝都有,累了就買點,去吧。”
楊雲生已經習慣了兩個大人總是做這種小孩子的行為,人家姐弟依依惜別也沒他什麼事。
扎西跟著楊雲生進去了,臨到門前再次回頭,玉麗微笑著衝他擺擺手。
笑著笑著,淚水就湧了上來。這一道門,是殷殷期望,是成長,亦是分別。這樣的門,以後會有很多,每過一道,他們離分別就近了一些。
等到扎西他們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了。玉麗果真等在門口。
最要緊的事情辦好,人一下就輕鬆了。三個人開始了逛吃的遊客模式,當然他們的旅遊還是以增加扎西的見聞為主。
麗江不缺風景,要去就去人潮湧動的新世界!坐地鐵、看電影、吃垃圾食品,還去了遊樂場。他們像奇怪的一家三口,夫妻倆帶著孩子出門玩,孩子並不情願,耍性子總是纏著媽媽,爸爸看著他各種作,恨不得上去踢他一腳,可又怕老婆生氣只能忍著,可忍著忍著也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遊樂園這樣的地方,楊雲生好多年沒來了。這樣人多又幼稚的地方有什麼好玩的,可玉麗說,每個小孩兒總要來一次才能長大,扎西還沒來過呢!走走看看,扎西雖不是多喜歡,可看著也覺得新奇,阿姐給買什麼他就接什麼,吃的玩的弄了好幾樣。
走到摩天輪時,扎西突然說想坐這個,見他終於有感興趣的了玉麗很高興,正打算去買票,扎西又說要和阿姐一起。玉麗躑躅原地,她恐高,本也不想讓扎西坐,可他難得對什麼感興趣,不想掃他的興。
忍了一路的楊去生終於忍不住了。他語氣雖帶著笑,可眼神噴著火。
他晃到離扎西一步之遙的位置,指了指不遠處的過山車。
“小孩兒才坐摩天輪,你阿姐跑東跑西累了,看見那個沒有?那才是男人玩的東西,敢不敢一起去?誰要是眼淚吐沫飛誰不是爺們!”
“你要幹哈!別熊我們扎西噢。”玉麗一把扯過扎西,著急的家鄉話都溜出來了,心裡有點不高興,那東西不是誰都敢坐的,她讓扎西來見世面,可不是來受驚嚇的。
扎西不知道什麼是過山車,他順著楊雲生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個七拐八彎的跑道,很大的一塊地方,人們都仰頭看跑道上的小車,上面的人尖叫、吶喊,不知是嚇得還是高興的。
楊雲生一副挑釁的神情“害怕嗎?扎西,有人下來都尿褲子呢。我九歲就坐過這個,你都29了!”
“楊雲生!你……”玉麗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扎西拉著手打斷了。
“阿姐,我能坐那個,想坐坐。”
楊雲生和扎西坐在了一起,他們吃飯甚至都沒坐過這麼近。馬達轟鳴裡,車緩緩動了。一個充滿了期待,一個嚴陣以待。到後到,風吹亂了他們的頭髮,速度扭曲了他們的表情。楊雲生為了不喊出聲,甚至閉上了嘴,可是風吹出了眼淚、壓迫了呼吸,他還是張開了嘴。
一開始扎西傻傻的很安靜,當車迅速衝上坡頂將要俯衝的那一瞬,他興奮的大喊起來,那是一句藏語--雄鷹。這一刻如風馳電掣、策馬狂奔、似雄鷹駿馬,是壩上草原無拘無束的風,他太喜歡這樣的感覺了!
“阿姐…阿姐…看我在飛,我帶你飛!”扎西激動的大喊著,一會阿姐一會玉麗。好像他已冀下生風,將阿姐環抱胸前,帶她穿雲破月、飽覽星漢。
顛簸中他偏過臉,瞥過髮型凌亂,因驚懼而表情變型的楊雲生,愉悅之情頓生。
或許人在危急時刻,總會喊出心中最想說的話,胡言亂語其實是真心話。
扎西吼道“楊雲生!我是康巴男人的後代,是最英武的男人!”
楊雲生扭曲著臉,眯眼盯著前面不知是上是下的驚悚,風灌進口腔,可還是能聽見他奮力而破碎的聲音“扎西,你個混蛋……扎西,混蛋,大混蛋……”
九歲那年,在內地他坐了人生中第一次過山車,也是唯一一次,時隔多年,他還是受不了這個玩意兒。剛剛只是在激扎西,可無知者無畏,扎西真上了來,不但不怕還一臉的享受。
捱了罵,扎西也不惱,臉上帶著肆意扭曲的笑,好像他終於贏了楊雲生一次,這種心情真好“阿姐!阿姐!我們飛起來啦!”
下來時,人都有點暈,楊雲生原地緩了一會,他42了,平時鍛鍊的少,不如扎西爬山越嶺的體魄強健。扎西得意的從他旁邊走過去,激動的尋著阿姐的身影,迫不急待想找個沒人的地方,學學楊雲生的熊樣。
玉麗已經遠離人群,在長椅上靠著。尖叫聲、呼嘯聲、甚至是心跳聲都在她耳中無限放大。開始還盯著遠處的人,後來漸漸分不出誰是誰了。她是真的恐高,尤其上面待著的又是扎西,關心則亂,心理反應變成了身體反應,她臉色蒼白,手臉冰冷。
扎西找了好一會才找到人,遊樂園的行程就這樣結束了。
回去時楊雲生真成了司機,玉麗閉目倚靠在座位上,扎西在旁邊不錯眼珠的盯著玉麗。算算日子,阿姐不舒服的那幾天就要到了。
扎西說“阿姐,我們回家吧。”
他說的家是麗江,玉麗以為他要回民宿。玉麗可不會走,她還有事沒做完呢。在車裡休息了一會,漸漸緩了過來。他提出想去步行街逛逛。
其實沒什麼想買的,玉麗只是想帶扎西感受下城市的另一種姿態。
夜色下,華燈璀璨,臨近春節街上張燈結綵,一片節日的景像,人們穿著休閒的衣服,放慢白日裡匆匆的腳步,逛逛店鋪,吃點東西,坐在街角聊聊天。
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裡目不過百米,嚮往遠方自由的心卻並不缺乏。女孩坐在街邊旁若無人的拉著大提琴,彷彿這就是她的金色大廳,人們駐足傾聽,不去求疵只為片刻的放鬆與感動。
扎西走進一家陶藝工藝品店,屋裡有三兩個人,戴著圍裙雙手是泥,一個正在涅一件陶俑,另一個像在做壺,老闆樣的男人對他笑笑,並沒特意招呼,示意他自便,這反讓扎西覺得隨意。他專心的看那兩個人手上的活兒。
沒一會,阿姐和楊雲生聽完大提琴也進了來。
玉麗見他喜歡,就跟老闆打聽能不能也讓扎西做一個。扎西一聽高興的躍躍欲試。
老闆找了材料、圍裙,笑著問扎西“帥哥,你想做什麼?這裡大學多,總有藝術生來。”
扎西衝著玉麗很乾脆的一揚下巴。
老闆瞭然“哦,要做個你嫂子的人物俑呀,人俑是最難的。”
這話扎西不樂意了“她可不是我嫂子!是我阿姐,我沒有嫂子。”
老闆看看玉麗,又看看楊雲生,他以為這兩人是夫妻,帶著兄弟出來溜達。可明顯,兩男的是當地人,女的是漢族,口音是北方的,怎麼個姐弟法呀!老闆沒懂,反正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他呵呵一笑,也不計較,叫來旁邊小徒指導扎西,自己去鼓搗那幾個罐子。
經此一番,楊雲生變得美滋滋起來,那句‘你嫂子’令他倍感受用,覺得終於將遊樂園的事扳了回來。為感謝老闆剛才那句無心之語,還犯賤般花大幾百買個拳頭大的小瓶兒,買完後與玉麗一起坐在高腳凳上看扎西。
正看著呢,玉麗突然站起身來。楊雲生納悶著,只見她走到扎西身後,退下手腕上的頭繩,將扎西的頭髮半攏著紮起來,這下既不影響美觀又不礙眼做事。扎西專注於手上的泥團,似乎這種事已習以為常,無需特別關注。
楊雲生剛剛美起來的心,瞬間就拔涼了。一邊的老闆心說,原來真是他姐。
只有扎西一心都在那堆泥上,沒那麼多內心戲。
楊雲生的手機一直很忙,出門兩天,家裡店裡好多事,他本來是計劃年前去四川的店看看,接到玉麗的電話就來了這裡。一連線了兩個電話,楊雲生開門出去了,店裡是風雅之地,他這些俗塵雜事實在是擾人心境。
沒一會玉麗也跟了出來,她不是想與人糾纏不清,單純覺得欠了楊雲生的人情,看他形形單影隻的樣子很落寞,她們是朋友啊。兩人坐在街中央的長椅上,不遠不近正好對著店裡,天南海北的聊著天,不時的向店裡望望。
那天楊雲生收到了禮物---一隻墨鏡。玉麗遞過來時,他恍惚的沒敢接,怕自己想多了。接了、看了、最後卻要還回去,直到玉麗說“是嫌棄不想收嗎?”
玉麗對自己的審美很自信,進了商場,某種記憶便復活了,她總是一眼能看到最好最特別那個,如果不考慮價錢,那一定是她最想要的。
“不知要給你買點什麼,你也知道我現在的情況,大東西買不了。與你送我的比起來,更不值一提,要過年了,是我的一點小心意。”
這兩天三人幾乎是統一行動的,不知玉麗什麼時間買的,說不上是意外還是感動,寒夜的街頭,楊雲生覺得有什麼是滾燙的。
這是經典款飛行員墨鏡,藍黑色中渡著銀光,楊雲生拆開包裝直接戴上。
街邊長椅上,玉麗歪著腦袋,十分滿意自己的眼光,果然很適合,成熟中帶著點痞帥。
她不免有點得意,笑意在燈光下更顯柔和“不錯,好看。”
得了誇讚,楊雲生終於發自心底的笑了一回。
大晚上戴著墨鏡顯得很奇怪,可楊雲生不摘下來,藏在鏡片之後,就可以肆無忌憚的看著眼前人。
有一瞬間,他想說的話到了嘴邊,玉麗卻在這時轉過了頭,她總是不放心裡面的人,隔一會看上一眼。
幸好沒有衝動,幸好沒有說,要是真出來,得多尷尬呀,楊雲生有點慶幸。
一把年紀了,承受不起拒絕,這張臉面忽然變重要了。過去什麼不要臉的事沒幹過!看中誰就想方設法接近,有夫之婦也勾搭過,越難搞越覺得刺激。
眼前這人,黃花半老、身世成迷、鄉野村婦,有何特別之處?可卻偏偏奇了怪,再怎麼逼自己用惡毒的詞形容她,再逼自己不是人點兒,楊雲生還是覺得,她……怎麼就那樣好,怎麼看都順眼,聖潔的想把她供在心裡。
他甚至有點後悔,好女怕纏狼,為什麼當初沒用點手段。獻殷勤、送溫暖,或是直接下手,管他什麼呢?如果那樣,這個人是不是就屬於他了。
可能也不會吧……扎西什麼也沒有,沒腦子、沒錢……。不還是把他比下去了!那些所謂的手段,花言巧情、金錢物質,並沒讓他顯出什麼優勢啊!
饒是這樣,他還是願意在她身邊,不管以什麼身份,人有時候真是夠賤。
後來,楊雲生摘了眼鏡,鏡片後不用躲藏,可看到的人也不是原本的樣子,那不是他想要的。
扎西出來時兩手空空,陶燒好後店家會按地址寄過去。他一眼就看到阿姐身上披著楊雲生的衣服,昆明晝夜溫差大,外面很冷,可看了依舊覺得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