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高速,玉麗把車交給了楊雲生,她沒有駕駛證,不想找麻煩。
許久沒有見過大城市,玉麗有一種很奇怪的感受,熟悉著討厭著又依賴著。
天沒亮的時候,玉麗給楊雲生打去電話。她考慮了半宿,最後決定帶扎西出趟門。她沒有身份證不能坐火車,也不能住賓館,連博物館都進不去,她需要一個可靠的人。原本以為楊雲生會派個能幹的夥計來,全程陪同安排事宜,沒想到他說自己陪著去。
考慮玉麗的情況,楊雲生提前訂了民宿,給自己和扎西預約了博物館的門票。進了市區玉麗提出先去趟商場,給自己和扎西各買了兩套衣服,她自己的一般些,扎西的挑好的買。
出了商場,人也乏了,他們趕往訂好的民宿。
說是民宿,其實是連幢別墅。樓下一間房,樓上兩間房,可以做飯,燒烤,冰箱裡有基本食材,如果另有需要可以打電話訂外賣。一路舟車勞頓都很疲乏,先休息,一會兒再吃飯。玉麗進了一樓的房間,樓上留給另兩個人。
這一覺就睡到了晚上九點多,玉麗從房間裡出來。客廳點著落地燈,楊雲生坐在那。
扎西還在睡,昨晚他沒睡好,盡做些讓人臉紅心跳的夢了。
楊雲生不知什麼時候換了套居家衣服,暗淡燈光下靜坐在茶桌前,這個人見識廣博家資豐厚,愛財不吝財,氣定神閒裡自有番瀟灑不羈的風姿,是性情中人。
兩個人隔著茶几對坐。
玉麗覺得楊雲生有心事,握著茶杯若有所思。
於是開門見山道“是不是有話想說,想問就問吧!”
燈光下盛雪臉龐溫柔,還有點剛剛醒來慵懶,穿著寬鬆的睡裙,洗過的頭髮蓬鬆的滑落在身前,楊雲生從沒見過如此放鬆的玉麗。
他放下懷子,淡聲道:“想過,又沒問,你說我聽吧。”
這人情緒不高,喝的是茶,看著卻像酒後失意。
玉麗一挑眉,表情哀嘆,其實在逗他“劇情好像不對呀!我主動暴露秘密,人好像還勉為其難的聽。”
楊雲生輕笑急忙掩飾“沒有,沒有,主要是你特別善解人意,我其實可想聽了,一直沒好意思問。”
夜色朦朧、茶香清雅。
她們與楊雲生並無交情,生意往來也是互惠互利。她舉目無親,能用上的人不多,沒想到楊雲生這樣信任她,不問緣由的出手相助。玉麗椅在靠背上,人一放鬆,突然就有種前塵往事的感覺。
“我沒有身份證,但不是通緝犯也不是壞人,只是暫時沒有身份,不用擔心自己和什麼危險人物一起。”
楊雲生嗤笑一聲,也向後椅去。
“我不叫玉麗,也不是阿媽家的親屬,是他們收留的外鄉人。”
“我有家,只是暫時不想回,也不能回。”玉麗向樓上看了眼“不能不管他。”
兩人有好一會兒的沉默,似乎說起了扎西就像下了一道屏障。
“很感謝你……”
“你從前什麼樣?”
兩句話幾乎同時說出來,互相看看,又沉默了。
還是玉麗先開了口“楊雲生,謝謝你。”
“都是舉手之勞”楊雲生斂好心思,大大咧咧道“主要是你們家人挺有意思的,神秘原始,整個麗江縣都難得一見。”
玉麗白了他一眼,氣氛就這麼輕鬆了。
手機送出去有些天了,一直沒見玉麗用,平時打電話還是用扎西的手機,雖然手機在他們家就是座機的功能,可人家不用明顯是不想聯絡。去寨口接人時,以為要進城,玉麗會打扮一下,穿上自己送的衣服,可人家同樣沒有。
下午在商場買衣服,櫃員看玉麗的穿著愛理不理的,都奔楊雲生招呼。
玉麗很會花錢,也很有眼光,扎西那兩身又潮又酷,上了身立馬變了個人。
楊雲生以為玉麗會客氣一下問問自己,他那時想,要是玉麗給他買衣服,他就真要。
可人家沒問。
從前他便覺得玉麗自遠方而來,或是穿過層層迷霧突然出現在眼前。在服務區,當玉麗開著車停在他身旁時,心裡突然湧進種別樣的感覺。那種感覺,熱烈、滾燙,甚至有點溼潤,世界在旋轉,周圍卻安靜,車窗裡對她笑的那個人,怎麼那麼好。他--楊雲生,自以為很爺們的人,不淡定了。
他原本是困的,昨晚喝到後半夜,可躺在樓上他睡不著,想敲開樓下的門問問。你從前在哪生活?都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要生活在寨子裡,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啊!他無比想了解這個女人的一切。
其實不用問,楊雲生也能猜出玉麗從前什麼樣,他們認識幾個月,玉麗沒有剛認識那會兒白了,麗江的紫外線強,再白的人也架不住,那雙漂亮的手也不像從前那般細嫩。楊雲生總是很心疼,心疼她穿寒酸過時的衣服,心疼她忙裡忙外,更心疼她為扎西操不完的心。
他覺得這樣的女人,就該像下午那樣,開著豪車、打扮的明麗動人,每天喝喝茶、看看書,空閒時到店裡看看生意,偶爾和他外出遊玩散散心,這才是她該過的日子。
他想與她過那樣的日子,所以即便是為扎西做事,他也願意跟來。這種做法又傻又矯情,可又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真是有夠犯賤!
冷靜時也想離得遠遠的,本來今天就打算去四川,結果人家一個電話就跟來了這裡。
“你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
玉麗搖搖頭“沒騙你,真不知道。應該在東北,或許是黑龍江,有一次電視上的地方我很熟悉。我是漢族,住在城市裡,職業大概是會計、出納、審計這一類的。其餘的,不記得了。”
“為什麼會不記得?生過病,出過車禍?”
玉麗還是搖頭,她只記得來了麗江,為什麼來?為什麼走到山裡卻不記得。她開了句玩笑“不能看我傻,把我賣了吧?”
楊雲生盯著她,看她微末時自嘲般的窘迫,鬼使神差脫口道“捨不得賣,想娶回家。”
玉麗一時怔愣,竟是啞口無言。
趁她不及開口,楊雲生玩味的笑笑,自己找了個臺階,意有所指的向樓梯瞟了眼“他會不會殺了我?”
玉麗這才喘勻了一口氣兒“他可不是那樣的人。”剛才那句話著實讓她嚇一跳。
楊雲生繼續追問“你是到麗江才不記得的,還是之前就這樣?正好來昆明,我帶你去醫院看看吧,一定能治好的。”
玉麗沒說話,似乎不知該怎麼辦,如果真如楊雲生所說…這的確是個機會,可那樣兒…她又不太想。
“你不想想起來嗎?好了就可以回老家了!不想好嗎!我有個哥們是公安系統的,可以幫你找家,一定找得到。”
玉麗依舊沉默,楊雲生便明白了。她不想回去,也不打算找家人。
從前他不知玉麗的身世,只道這人有些奇怪,大概在內地離了婚或是受過什麼刺激,才跑到大山裡生活。原來,這人是沒記憶啊,不記得別人也不記得自己,那至少會好奇吧,不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嗎?連親人都不想找嗎?
或許這並不是全部,楊雲生相信,玉麗說的並不是事情的全部。
那種嫉妒的不適感又冒出來“你要帶他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他好了我就走了。”
“如果他不讓呢!”
兩個人的眼神相撞,各自明白。楊雲生不光指扎西,也在說自己,他自己都沒察覺,他有點傷心。
有人青睞是種美妙的感受,可對現階段的玉麗來講是負擔,那隻會讓事情變得很亂。她不想給自己找囉爛,有些事他要跟楊雲生講清楚。
“扎西雖然是少年心智,可身體是成熟的。他該見見外面的世界,看看別人的生活,見得多了才懂得比較。看看張揚澎湃的青春,看看美崙美幻、巧奪天工的藝術品,珍品看多了殘次品就比下去了。”
玉麗說的隱晦,可楊雲生明白。她說扎西沒見過女人,對她有什麼心思可以理解,等見多了就不把她放在心上。扎西是那樣,可他見過女人,也不缺女人,他又是怎麼了。
“博物館裡哪有青春澎湃都是沉芝麻爛穀子、那得去學校!”
“也對,明天去看看。現在學校都放假了吧?”
玉麗不正面表態,楊雲生也不好弄得很正式,嗤笑一聲,又去拿茶懷。
“太晚了,別喝太多茶。”
玉麗這樣說了,楊雲生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重新靠在靠背上。
“阿媽這些年拼命的攢錢,想存夠扎西一輩子用的,可他從前的情況,要錢有什麼用呢,錢多隻會帶來禍事。昨天的事你也看到了,他還不能適應社會,可已經往好的方向變化了,誰能說他就沒有康復的一天。我不能一輩子待在他身邊,總有離開的時候,所以我要盡我所能。”
玉麗笑著,像憧憬美好未來時開心又不好意思一樣。
“我希望他能成為藝術家,也許沒什麼名氣,但人生不荒蕪。有阿媽存的錢,現在又與你做生意。你看,心中有夢想、三餐有著落,這是不是最美滿的人生!”
“至於成與不成,不在我考慮範圍內,誰又知道將來會怎樣呢!人都是做當下認為最對的事,後悔都是留給以後的。”
楊雲生道“也不知你們誰欠誰的,是誰在報誰的恩”
玉麗無所謂的擺擺手,沉默了一會,好半天抬起頭,誠懇的看向楊雲生“等有一天,歡迎你到我家坐客,看看什麼是千里冰封,吃吃鐵鍋燉,但不是現在,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這麼說,顯得楊雲生的擔心很多餘,就像玉麗與扎西之間,似乎總與別人無關。
玉麗的夢想美好而清澈,楊雲生怕自己的話將這些美好濺上瑕疵。所以他也只在心裡過給自己聽:你這樣溺愛他,事事想盡、處處呵護。可他若成不了藝術家,好不了呢?你還走嗎?不走,就一輩子守著這樣的人過嗎?又或者他都好了,可你走了,他就真覺得人生圓滿嗎?
已是半夜,他們都沒吃晚飯,玉麗做了家鄉的軟撻雞蛋餅,酸奶狀的麵糊撻到鍋裡,兩面淋上蛋液,放上蔥花、芝麻、香菜,火腿腸,捲起來吃。
這是楊雲生第一次單獨與玉麗待在一起,聽她說話,看她喝茶、看她圓潤的耳垂上小小的耳洞,看她在廚房信手做飯的樣子。
夜色闌珊裡是萬家燈火,窗子上映出玉麗進進出出的身影,楊雲生突然覺得很孤獨。
直到兩人吃完飯,扎西也沒醒,玉麗又做了一個給他送到床頭。楊雲生在樓下,聽著扎西哼哼嘰嘰的耍賴,不用看都知道怎樣的畫面。
他喝了口茶,自言自語道“他們家前世做了什麼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