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最近惹上點事。
起初是附中論壇上有匿名者發萬字長文,控訴林逸苦追她已久,到手後又始亂終棄。
一石激起千層浪,年級群迅速有人扒出作者是一箇中度抑鬱目前已經退學的同年級女孩,未分班前和林逸是前後桌,她所說的事情經證實也是完全虛構的,純屬她的幻想。
禍不單行,年級教導主任不知道從哪得知這個事情,剛才來班裡找了林逸一趟。
雖然知道教導主任不會信,只是做個警醒,雖然知道年級裡有眼睛的人不會信,只是在看熱鬧。
但我怎麼這麼為林逸的狀態感到擔心呢。
原本總是對誰都笑著的人這幾天像套上了一層陰鬱,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覺就是被周圍還算玩得好的同伴拉著去上廁所散心。
剛剛教導主任找他他就不在,被人拽著去廁所了。
教導主任站在走廊盡頭,模樣像在等人。
林逸從走廊拐角走出來,見到教導主任時臉上有一瞬的怔愣,連多日來的陰鬱之氣都冷了幾分。
他跟在教導主任後面,回頭看了一眼,盯著的東西似乎使他憤怒,那瞳孔裡的火沒有教導主任喊他前都是不散的。
他的反應真的太奇怪了。
這就是一場無稽之談的故事,他至於因為這種虛構和胡扯而喪盡氣力嗎?
還有,如此會收斂情緒的人,為何表達出如此明顯的憤怒,使他那麼憤怒的是什麼,走廊拐角是男廁所,他看的是什麼?
秘密因人而設,使林逸反應奇怪的另有其人。
何宥從後門進來,一下坐到位置上。
我探究的目光也落到他身上,片刻。
他沒看我,但知道我有疑問,晃了一圈手裡的筆。
“這件事你別問,也別插手,最近離那個遠點。”
那個,哪個,林逸嗎。
沒事就學霸,出事了就喊那個嗎。
見我沒吭聲,何宥轉著筆的手頓了頓,良久小聲衝我補了一句:“跟外面的人有關,林逸這次真惹事了。”
事情還有第二齣。
附中論壇再次出現匿名貼,扒出了自稱是林逸從13歲到16歲入燕城大小商城行qie的的監控記錄,影片中的人面目模糊,一路看下來卻具有清晰的成長痕跡,行為清晰,沒有異議。
這一次,三四個小時過去了,帖子下沒有出現闢謠樓。
評論區吵了三四千樓,目測隨時間仍會增加。
有眼睛和沒眼睛的人都瘋了。
我從沒見過附中這麼多帶手機上課的同學,一個個趁老師不備都掏出手機來,看看帖子更新了沒有,事情進行到哪一步了。
不久老師都察覺了同學中有很多潛帶手機的反骨,附中開展了有史以來最嚴格的收繳手機行動。
行動正酣之時,我潛入曾經生物競賽老師廖老師的辦公室,在他的目視下掏出手機,遞給他。
“自首是吧。”他把眉毛衝我一揚。
感覺有點賤兮兮的。
“不”我收回手,正視他:“幫我保管”。
“誒,你這小妹子,回來!”
我自然是頭也不回地離開辦公室。
這場史無前例的行動後來被親歷者心有餘悸地稱為“一二二八事bian”。
自然是行動開始的日子在12月28號,發生的地點在原本應該爭分奪秒提高一分幹掉千人的高三。
可爭分奪秒的事都奔著吃瓜去了,你說老師層能坐的住嗎。
為了學生收心,又要加大週考月考的力度,還要讓補課要佔滿星期六星期天。
原本還有個回趟家就準備走的短暫但幸福的半天假,現在,啪,沒了。
這一切可能得歸功於林逸。
但我沒有埋怨他,早在我們所有人對學校應激舉措感到生理排斥而責罵當事人之前,林逸就已經被叫到學生處好好批了一頓。
大概是三天後吧,他才來上學。
那時我們已經進入“戰時一級警戒”複習狀態,學校百分百的重視推著我們往前,在教室度秒如年的記憶會讓幾天前下發的舉措迅速由新鮮到暗淡平和。
他還是嚮往常一樣讀書,除了……
“有人打架!”
一個課間,走廊盡頭的男廁所傳來驚呼。
老師們經上次一役,已經培養出比學生還高的警覺心,早有幾個從辦公室跑出的老師往男廁所去了。
我趕上的時候,林逸正和一個黃頭髮捲毛的壯男孩扭在一起,手扯著對方的衣襬或褲縫,任老師怎麼說教,雙方怎麼都不肯撒手。
林逸的目光完全變了,他的眼中燃著一團火,我看出那是憤怒。
但還有一點別的。
我一驚,為什麼蓄滿火焰的目光一遇同學和老師就弱,一遇黃頭髮捲毛的壯男孩就強。
可是火焰的焰心,明明寫滿了害怕這兩個字。
林逸在害怕什麼?
“你是算命的吧”何宥看著窗外被教導主任帶著走的林逸,身後還跟著那個壯男孩。
他聽著我的敘述,頭一回沒有損我眼睛毒。
“你是怎麼能將事情看透八九分的?”
他嘆了一口氣,我猛看向他,倒吸一口氣。
“什麼八九分,我知道個0”
何宥又嘆了一口氣,臺上的魔鬼餘已經開始講課,何宥掏出嶄新的化學課本,用邊沿擋住開合的嘴唇,小聲地用只有我倆能聽到的聲音說:
“看懂表情了就差不多了。那個黃頭髮捲髮,又死壯的男的是林逸以前的初中同學,林逸以前和什麼人都玩,不太知道別人的底細就被帶跑偏了。”
“他叫李昌,初中帶林逸去中學附近的酒吧網咖什麼的,一次要和別人拼酒,搖來了林逸就讓林逸上,自己在旁邊看著。”
“林逸給他擋酒因為看他是朋友,久了也不願意,李昌這時候就說,你和別人拼一次酒,我給你500塊。”
“你是怎麼也想象不到,林逸這傢伙表面上無慾無求,骨子裡慾念重重,他不僅擋酒,還不止一次,每次他想放棄了,不幹了,李昌就給他加錢,三倍五倍,林逸總會喝的。”
“後來,李昌說帶林逸去見識好的,到地方才知道,進去要錢,玩也要錢,搞了半天,林逸終於明白了,這就是個黑du場,外面一圈都是放高利dai的,進去了就出不來了。”
“林逸徹底撂挑子了,不幹了,李昌也沒為難他。那年林逸16歲,剛好就是進附中的那一年。”
“你猜李昌為什麼就放過他了?這不是放過,是養著以後再用。李昌背後有人就是開du場的,他自己初三就接觸du博高利dai,初一到初二這兩年除了幹誘惑包括林逸在內的混混少年dang酒給高薪這事沒幹別的了。有上mian的授意才拉一直矇在鼓裡的林逸下shui。”
“林逸高中前兩年還算順利,沒什麼人來找麻煩,更沒什麼人知道他以前那些事。至於他的書卷氣是裝的還是真的,這點你自己去看吧。”
“不過就在這兩個月內吧,東wan一個地下du場開起來了,正需要客源,客源從哪來啊,吸引不到就先挖來嘛,從哪挖啊,就從以前就養肥的魚裡挖啊!”
“最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林逸肯定不同意跟李昌走,李昌說要搞他,動作是不會慢的。這不,前一陣從林逸以前班上的一個女同學還留著的箱子裡翻出日記本,反手就發到論壇上留全校人口誅bi伐了,然後有鬧出什麼商城xing竊影片……”
“你說學校和校外那點事都被李昌他們拿捏了,林逸置身其中能不害怕嗎,他看見以前求著他喝酒又帶著他吃喝玩樂樂夠了還給他錢的昔日好友,好吧其實我覺得算損友,這損友損到他沒臉見人了,就差把一切抖摟出來讓全校鞭屍自己了,他能不生氣嗎?”
我怎麼也沒想到,一向不靠譜的何宥今天能一臉嚴肅緊縮眉頭地說這麼多。
“我最後再說一句啊,別招惹他,這種人離他遠點。事情呢都是我朋友打聽到說給我聽的,你聽聽就過去吧,還是好好復你的習。”
何宥總結性發言過後,他本人就趴下睡覺了。
還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還是挺不著調的。
……但也挺溫暖的。
我抗拒又迎合這種關心,別人的關心不易,我不願錯付。
又怕關心的有理,林逸確實是這樣的人。
戀愛日記是憑空捏造,那影片呢,應該也是假的吧?
我坐在廖老師辦公室的扶手椅上看著六千樓沒有闢謠貼的影片嘆氣。
怎麼沒人闢謠呢。
林逸也算是早年誤入歧途,但終究還是修正自身,至少在我高中認識他時他就已經乾淨得像一張白紙。
……所以是用了我不知道牌子的漂白劑嗎。
出了這樣的事,學校也沒有放棄他,沒有勒令他退學云云,所以還是有希望繼續學習的吧。
我想象不出學生處教導主任和林逸、李昌面對面的情景,但還是無法停止想象。
……
林逸是第一節晚自習課間回來的。
他一回來就吸引了班上全部的目光,幾個和他一直玩得不錯的朋友衝過去把他圍住。
“怎麼樣?”
“他們跟你說什麼了?”
林逸只是搖著頭,並不看他們,也不回座位。
他的目光與班上注視著他的同學一一交匯,又陸續錯過。
直到他看到坐在位置上的我,停下了環視。
他目光平靜,眼神無波。我心中卻升起一股不好的感覺。
他徑直向我走來。
何宥本應下課就去找李薔薇的,看到這一幕後,他掉轉回身,站在窗前不動了。
林逸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我有話跟你說,你出來一下。”
他的幾個朋友跟在他後面聽到了,忙打岔:
“林逸你還嫌事情不夠亂麼,不怕又被拍到傳子虛烏有的事情嗎?”
“就是啊,你等這陣風頭過去……有什麼話就在這說。”
“對,袁茵你別聽他的,讓他在這把話說完。”
林逸早已排開眾人,站到走廊外邊去了。
我嘆了一口氣,他的朋友們都是好心。
但事情好像沒有單單傳緋聞那麼簡單了。
外界覺得林逸最近發生那麼多事是被針對了,很快就會過去,像今天下午林逸和李昌打架一樣,被叫到學生處批評一頓,回來就什麼事都沒了。
只有何宥和我幾個少數的知情人明白,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少年人第一次站在人生充滿危險的關頭,前一步是萬丈深淵,後一步是身敗名裂,榮譽盡毀。
身上的傷疤終有被世人觀賞,評價的一天。
待到那一天來臨,林逸能全身而退才是最好的結局。
因此在這之前,他沒有和任何人講過兩年前的故事。
我心中已瞭然十之八九,推開身旁嘰喳的人群,林逸這群激動的朋友還在做著義氣十足的偏袒和辯護。
“讓開,他喊我去,我為什麼不去。”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不是和他關係好嗎,他明兒個又上貼了你就開心了嗎?”
我覷了一眼人群,又是那個八字劉海女孩開的腔。
都那麼久了,我還是沒記住她叫什麼名字。
我捏了捏緊痛的眉心,無奈地對她說了一句:“你少在這共情,你是誰,能管得了林逸還是能管得了我。”
“我們兩個的事情我們兩個可以做決定,別裝出一副朋友的樣子在這譁眾取寵。”
八字劉海女孩瞬間噤聲,在幾個人的注視下不說話了。
果然,她之前巴結討好林逸來著,林逸的幾個朋友都看她不慣,現在整這麼一出,也不過是想找點沒意義的存在感。
我從前門走出來,何宥突然現身到我邊上。
他輕輕地扯了扯我的衣袖,用只有我們倆聽到的聲音對我說:“別去。”
別去。
何宥的提醒從第一次到現今,已經展現出他極大的耐心和真誠。
我看著他黑亮誠懇的眼神,輕輕搖了搖頭。
“我有分寸。”
我需要聽一個身處逆境的人向外界求助的告白。
畢竟這是不是最後一次都不知道。
“林逸,你說吧。”
十二月的風好冷,走廊上冷冷清清,教室裡屏息往外望的氣氛,我能感受得到。
但不久就發現,這種氣氛是一棟樓的整體氣氛。
林逸撓撓頭,尷尬地衝我笑了一下。
又是這麼笑,卻和那天在食堂與朋友先走一步的笑完全不同。
沒有那天那麼明媚。
“怎麼回事呢。叫你出來,自己卻不知道說什麼了。”
我背倚欄杆,側身對他。我吐出一口氣來,白汽在冷空氣中傳了好遠好遠。
“你沒什麼說的,那我開始問了?”
“……嗯。”
“你爸媽知道嗎?”
“菸酒傷害身體,你這是不對自己負責,你明白嗎?”
“你……都知道了。”
“嗯……小道訊息。”
林逸苦笑了一下,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小道訊息一定沒有講,我以前家裡有多窮吧,小道訊息一定沒有講,我之前都是農村的留守兒童吧,小道訊息一定沒有講,錢對我來說有多重要吧……”
“你家裡明明有錢的……”
“那是這幾年,我人生中的前十幾年把什麼苦頭都吃過了。”
“你也說過你不討厭農村……”
“我沒說過討厭,我只是恨透了家裡窮的那幾年,恨透了什麼都不知道的我,到處吃喝,報班,玩樂……”
“所以,商場的那個帖子是真的嗎?”
我多麼希望他搖一次頭。
只要他搖一下頭,我就相信他。
可是他沒了反應,良久,說了一句:“有一就有二,一生二,二生三。”
“我不需要,但卻有慾望。”
……
第一次wei法的少年嚐到了從無到有的甜頭,儘管後來他不再需要靠偷qie滿足物質需求,但偷qie已成為一種本能。
骨子裡的血和熱都快要將腦中所有的理智蒸發時,少年,你有沒有思索這是另一種使人上癮的精神du品。
我徹底無話了。
林逸卻放鬆起來,可能是因為承認了記憶中最羞恥隱晦的點。
他繼續說:“李昌想讓我和他去東宛,我不去,他就從學校後面溜進來想堵我,我們在廁所見面的時候,我氣血一下就上來了,扭打時他的骨頭還在響,醫務室來人看過才知道是骨折。”
“我能把他打成這樣,自己卻毫髮無傷,我很強的。可是他太讓我失望了,反覆利用我,我們是朋友,我用心交朋友,但他沒有心。”
我盯著他下巴幾個破口,終究不發一言。
他還在滔滔不絕:“學生處那邊我已經交代完了,老師說我情節惡劣,在高三年級影響不好,先背個處分,這陣子休學回家。”
休學回家,這事在學校這邊算是了了。
可是林逸和李昌的事情怎麼辦,在校外誰能保障林逸的安全?
林逸察覺出我的困惑,他溫和地笑笑:“放心,他們還打電話給我的家長,他們一會來接我回去了。”
“我心裡明白,在家捱罵和去東宛被打,哪個更划得來。”
我的心裡一團亂麻,這都是些什麼事情。
當事人偏偏還能笑得出來。
……
只是笑得有點可憐。
“以後交朋友注意點,眼神不好就專心做自己的事,別老一腔熱情對別人,到頭來換一身麻煩。”
林逸聽著我在後面絮絮叨叨,似乎很驚訝。
興許是我從沒對他說那麼多話吧。
他笑著回頭,路燈把他的臉照的發黃,但稜角分明。
“那你呢。”
我破罐破摔,“我就是個損友,也離我遠點。”
臨了上車,我告訴他,“在家好好複習,別整天錢錢錢,以前做的錯事還少嗎?”
“知道了。”
少年確定改過自新的那一天,就再也沒去過超市。
我心裡還有一題,留著沒有問林逸。
車子驅車駛離校門,我知道以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問了。
這也是何宥和我說過的。
高中的林逸看起來像一張白紙,到底是裝的還是真的。
……
這個問題我還是自問好了。
誰讓我眼睛毒,看人眼神就跟算命似的呢。
以我所想,是真的。
不然我們不會是朋友。
我的手機還在廖老師的辦公桌裡。溜進無人的辦公室,我開啟手機,熒熒發光的介面寫著會話。
兔子開摩托車:想起來找你是想說什麼了。
兔子開摩托車:之前答應只要你收下資料,考完試後告訴你為什麼給你資料而不給別人,現在沒時間說了。
兔子開摩托車:要說的話剛剛發你郵箱了,自己去看。
我翻了一下,手機沒有郵箱軟體。
還得用電腦。
正打算按開機鍵,教導主任衝進來找人,我一慌,手機掉進了書間的夾縫裡。
熒光螢幕亮了又熄,我被教導主任吩咐出去找老師。
很久沒有再想起來,直到廖老師把手機重新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