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嘉銳特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她臉色紅潤,腰圍粗壯,穿著不算樸素,脖子上圍著一圈珍珠項鍊。

她的日子大概過得不錯。

瑪嘉銳特想道。

“先生,現在這麼晚了,您來這裡有什麼事嗎?”

女人對她的態度還算是可以,沒有因為她的衣著看起來有些寒酸而故意冷漠地對待她。

也許是因為平時來這裡的人都和她現在打扮得差不多?甚至可能比她的還差些,畢竟她的衣服還算是乾淨的。

瑪嘉銳特不合時宜地想起今天下午在德·拉伯雷家看見的那塊髒到反光的布料。

“夫人,我是來找人的。”

“當然,當然。到這裡來的男人都是來找人的。”

正說著,女人朝旁邊移動,給瑪嘉銳特讓出一條進去的路徑。

“先生是第一次來這兒吧?我看您有些面生。您是自已找到這裡來的,還是有另一位先生讓您來這裡?”

“我的確是第一次來,是我朋友告訴我的。夫人,你們這裡有個叫瑪利亞的姑娘嗎?”

“瑪利亞?對,是有這麼一個。”

她轉身走了兩步,開啟一個吱呀作響的房門,朝裡面喊了一聲:“瑪利亞,有人找你!”

裡面傳出一聲細弱的應答。

“先生,她在裡面,您進去吧。”女人朝瑪嘉銳特殷勤地笑著。

瑪嘉銳特有些緊張地走進那個小房間,女人在她身後關上門。

房間陰暗潮溼,用一點動物油脂加上一捻燈芯草作為照明工具,令整個房間溢滿油脂燃燒時發出的臭味。

“請問您是瑪利亞小姐嗎?”

她看向站在床邊的那個瘦弱的身影。莉莎和瑪利亞她們兩個好像長得都很瘦。

“是……是我,先生。”

瑪利亞看起來有些不太自然。她並不習慣被人稱呼“小姐”和“您”。

瑪嘉銳特突然感覺背後好像更陰冷了一點,那應該是莉莎,她離瑪利亞越來越近了。她不能撲上去給自已好友一個擁抱,亡靈是不能接觸普通的活人的,否則可能會對活人造成不可逆的傷害。

“我到這裡只是為了給您帶一個口信,這個口信來自您的朋友。

“她讓我對您說,”瑪嘉銳特頓了頓,而後一字一句地說,“對不起,不能和你一起去看海了。”

兩個聲音重疊在一起。接收口信的那個人卻聽不見她更熟悉的那個聲音。

瑪利亞愣住了,她盯著瑪嘉銳特的襯衫紐扣,似乎沒法理解她說的話。

“——莉莎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求求你告訴我!”片刻後,瑪利亞猛然叫起來,大口喘著粗氣,同時扶住了牆壁,她的臉色蒼白得彷彿下一秒就要倒下。

“我很抱歉,她……她已經走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瑪利亞重重地跌坐在床沿。

“我們明明說好了要一起離開這裡……她怎麼會……”

她用雙手捂住臉,肩膀一抽一抽地動,不住地抽噎起來。

“瑪利亞!”莉莎大喊起來,但普通人聽不見她的聲音,只會感覺到耳朵不適。

也就是說,莉莎的好友聽不見她在呼喊自已的名字,只有瑪嘉銳特能聽見。

莉莎忍不住向前跨出一步,但瑪嘉銳特伸出手臂攔住了她。

“不要衝動,您現在貿然過去只會傷害到她。”她低聲說道。

“那瑪利亞……”

莉莎還沒說完,瑪嘉銳特突然對瑪利亞說道:“瑪利亞小姐,您想離開這裡嗎?我可以幫您。”

“啊?您為什麼……”

瑪利亞抬起頭,她的眼睛有些發紅。

“您想離開這裡嗎?”瑪嘉銳特再次詢問她。

“當然,我做夢都想!我之前就和莉莎約定,要一起離開這裡、一起去看海……”

她吸了一下鼻子。

“可是我和您又沒有什麼關係,我甚至今天晚上才第一次見到您。”

“您當我是在做好事吧。”

“可是這樣太破費了,我……我家裡欠了夫人不少債,而且……我得了那種病。”

最後一句話她說得格外小聲。

“如果我說,我也許有能力治好它呢?”

這不是在吹牛。雖然希爾蘭德人已經可以用水銀治癒梅毒,但是水銀同樣是劇毒物質,會對肝、腦造成損傷,用它治療疾病帶來的後遺症並不比疾病本身的危險小。況且水銀通常要從格拉尼奧進口,價格算不上便宜親民,連瑪嘉銳特這種有了長期飯票的人要弄到足夠劑量的水銀都有些吃力,像瑪利亞和莉莎這樣的人就更不可能拿到。

所以瑪嘉銳特准備用另一種東西。“逃避玫瑰”裡不僅僅有房子、教室,還有圖書館和實驗室,甚至保留了一部分菌種。

但她要的不是什麼很難弄到的東西,至少對她來說不是太難弄到。她曾經學過這方面的內容,甚至親手做過有關實驗。

如果她的腦子沒有因為一年的外出而鬆懈的話,那麼根據她的記憶,梅毒由蒼白螺旋體引起,螺旋體是細菌,理論上來說可以用抗生素治癒,但是目前她還沒有真正實踐過。

抗生素的提取有些麻煩,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她在讀書的時候做過提取青黴素的實驗,現在她決定重新撿起那些酒精燈和培養皿。

“嗯……瑪利亞小姐,我正在做一項實驗,這項實驗的研究成果有可能治癒你得的疾病。你願意嘗試嗎?”

“我……我願意試試。”

“那我們出去吧。”

她朝瑪利亞彎起嘴角,正準備轉身,瑪利亞突然叫住了她。

“先生,我真的還能夠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嗎?”

她的臉上還殘留著淚痕。

“當然,只要你自已不自暴自棄。你可以憑藉自已的手藝自已的能力來賺錢,等錢攢夠後,你可以去海邊定居。”

“可是我犯了色|欲罪,這是……”

“瑪利亞。”瑪嘉銳特喊出她的名字,“沒有人擁有朝你身上投擲石頭的權利。”

瑪利亞一直低垂的頭此時揚起來了。

瑪嘉銳特看出她聽懂了這句話。這句話來源於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而這個故事出自《聖典》。

“好了,我們走吧。”

看瑪利亞沒有再提出什麼異議後,瑪嘉銳特拉開了房間門。

她剛踏出房間,那個身材豐滿的中年女人就迎了上來。

“先生,一共是——”

“把她帶走要多少錢?這些夠嗎?”

瑪嘉銳特掏出了一個埃居。一個皮斯托爾的面值等同於6利弗爾,足以支付一個貴族和他的跟班6天的宴席。

“夠了,先生,這些當然夠!現在開始,瑪利亞是您的了。我現在去把她的身份證明拿出來,先生。”

女人連忙回答,急急地接過那塊閃閃發光的金幣,生怕瑪嘉銳特反悔。接著,她就離開了這裡。

瑪嘉銳特看了瑪利亞一眼,又看了一下已經飄到瑪利亞身邊的莉莎,對那女人離開的方向喊道:“我可以帶走一些東西嗎?”

“當然可以,先生。”

“自已過去拿吧。”瑪嘉銳特扭頭看向瑪利亞。

“謝謝您,先生。您是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瑪利亞的聲音有些發顫,道完謝後,她就跑進了另一個房間,而莉莎跟著她飄了進去。

“先生,您看,這是她的身份證明。”女人急匆匆地從裡間走出來,把一張紙遞給瑪嘉銳特。

瑪嘉銳特開啟紙確認它的同時,瑪利亞也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手裡拿著一枚亮閃閃的胸針。

她把紙重新摺好,“我們走吧。”她轉頭對瑪利亞說,然後向著大門走去,瑪利亞緊跟著她。

大門在她們的身後重新關上。

“我真不敢相信,她居然這麼輕鬆就放我出來了……”

瑪利亞抬頭看著滿天繁星,聲音飄忽。

“你有住處嗎?”

“……沒有,先生。”

該死,她早該想到的。

“那這個您拿著。去租個房子,找點東西吃。”她拿出了一個利弗爾遞給她。

“這怎麼可以!先生,您已經為我付出太多了!”

“我答應過莉莎的。”

但事實上莉莎並沒有要求她幫忙贖出瑪利亞,把莉莎抬出來只是為了讓瑪利亞不要太過於自責。

雖然說莉莎真的就在身邊,不過她應該能理解的吧?

“先生,您和莉莎到底是什麼關係?”瑪利亞有些不安地問。

“我?我同情她。我為她感到可惜。我應該去哪裡找您?”

“呃……這個路口的拐角處是一個餐廳,明天我在那裡等您可以嗎?”

“後天下午三點可以嗎?我有點事情。”

“沒問題!”

瑪嘉銳特有些頭疼,微生物培養有一個比較長的週期,但她的時間不多。

“您後天告訴我您的新住址,之後我應該每天都會給您把藥寄過來。希望不要出什麼差錯。”

瑪嘉銳特解開系在路邊的馬匹的韁繩,準備離開這裡。

“願主神與您同在!”瑪利亞帶著哭腔喊道。

“願主神保佑您。”瑪嘉銳特對她點點頭。在她不可見的地方,莉莎的靈體正在慢慢變淡。

“願主神與您同在。”

莉莎喃喃地說。她的手伸向瑪嘉銳特,手掌攤開,裡面躺著一顆圓潤的珍珠。

“這個,作為您的報酬。您會用得上它的。”

“……謝謝。”

瑪嘉銳特沒有過多推辭,接過了那顆珍珠。它並不像她設想的那樣冰涼,而是帶著一點暖意。

她現在甚至感覺不到從晚上起就一直縈繞在她身邊的陰冷了,由莉莎帶來的陰冷。

這是遊浮靈的祝福。

莉莎朝她微笑,在那顆珍珠移交到瑪嘉銳特手上的時候,莉莎最後看了一眼她的朋友,化成了無數光點,然後慢慢地黯淡消散。

瑪嘉銳特攥著那顆珍珠,重新騎上馬,“我要走了,明天見。”

“晚安,先生!”瑪利亞朝她喊。

瑪嘉銳特策馬離開了風琴街。

可惜現在還不能晚安,她還有另一個約要赴,肩膀上的狸花貓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這個約定的存在。

“德·聖洛朗小姐要跟我說的事情是什麼?她說在哪兒見面來著?應該是若爾熱咖啡館?”

若爾熱咖啡館在左岸,瑪嘉銳特緊趕慢趕,終於在十分鐘內趕了過去。

現在已經月上中天,不知道她會不會已經離開了。

瑪嘉銳特推開門,甚至不需要侍者的指引,她就看到了坐在角落裡的那個黑色身影。

比她更快的是乳酪,幾乎是從剛進門開始,乳酪就拋棄了她,徑直奔向那個黑色的身影。

“晚上好,德·聖洛朗小姐。”她走上前打招呼。

“晚上好,普賽爾先生。”

德·聖洛朗小姐正看著一本書,她面前的桌子上擺著一個空盤子、一個杯子。

侍應生很快就端來了一碟泡芙和一壺茶,興許是德·聖洛朗小姐先前吩咐過的。晚上不適合喝咖啡,不過喝茶好像也好不到哪裡去。

“謝謝您。”

瑪嘉銳特拿起茶壺,在德·聖洛朗小姐拒絕了續杯之後才給自已倒茶。

這家的奶油很合她的心意,不會甜到發膩,打發程度也剛剛好,最重要的是足夠新鮮。

但她剛剛才從骯髒混亂的右岸回來,現在卻置身於茶與奶油的溫暖世界之中,心中不由得生出幾分不真實感。

不過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吃掉它們。經過幾個小時的高強度趕路,她的胃裡早就空空如也。

“關於三界,您知道多少?”

等瑪嘉銳特吃得差不多了,德·聖洛朗小姐才發問。

“其實我懂得並不多,我接觸神秘學的時間很短。事實上我應該稱您為前輩 ”

“但是您至少知道它們。在這一點上,您已經勝過很多人的一輩子。如果不在‘他們’的行列之中,大多數人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他們”在這種語境下是一個特定代詞,通常用來指代官方能力者。

“也許吧。”

“但是您知道得還是太簡略了。”

她的態度很莊重。

“關於冥界,我已經跟您解釋過了。只有執念極其深重的人或者滿足了某些特定條件的人才能進入冥界。

“靈界則生活著一些介於活物與亡靈之間的生物,它們具有不死性,但又可以在靈體與實體之間自由轉化,守護神通常就來自靈界。”

“您的乳酪也是嗎?”瑪嘉銳特忍不住問。

“乳酪是個特例,她是由亡靈轉化為的靈界生物。她曾經是我的寵物,現在變成了我的守護神。”

她有些欲言又止,但乳酪蹭了蹭她的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垂眼看看乳酪,然後繼續:“我擅長通靈,所以在乳酪走時,經過她的同意之後”她深吸了一口氣,“我把她轉化成了靈界生物,並透過召喚儀式讓她成為了我的守護神。”

她盯著瑪嘉銳特的臉,注意著她的表情。

“很可怕吧?”

“不,”瑪嘉銳特搖搖頭,“因為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您?”德·聖洛朗小姐有些驚詫。

“不過我不會通靈術。我曾經養過一隻鳥,她叫喬。因為我的一點疏忽,喬走了。她走後我把她做成了標本。”

“是這樣啊。對了,普賽爾先生,3月17日那天晚上,您在艾斯普黑特教堂後的墓地裡,對嗎?”

啊?

原來她早就認出自已了?

“……是我。” 她乾脆破罐破摔,對方能問出這個問題,那就是有了十足的把握。現在否認,只會顯得自已很不坦誠。

“別緊張。我並沒有要對您不利的意思。”

那就好。

瑪嘉銳特鬆了一口氣。

“德·聖洛朗小姐,您還有什麼事情要說嗎?”

“沒有了,晚安,普賽爾先生。”

“我想我該送您回家?”

“不用,我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再見。”

瑪嘉銳特隨即起身告辭。

德·聖洛朗小姐好像是個行事有些特立獨行的人?怎麼她最近總是碰到些奇怪的人。好吧,其實按照現行標準,她自已也是個不折不扣的怪人。

瑪嘉銳特自嘲。

這次的行動很順利,第一天就完成了任務,所以她還有兩天假期!

瑪嘉銳特一下振奮起來。

等等……還有瑪利亞的抗生素……

她又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