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一,千呼萬喚的十五歲笄禮,終於要來了。

是日清晨,雞鳴報曉,盥漱畢,蘭湯沐浴,我著采衣採履,安坐於東廂。

銅燻爐中燃著丁香,煙霧繚繞,東廂毗鄰正堂,夾道里琴師正彈著我最愛的《猗蘭操》。

此次笄禮,由卞夫人作主,曹丕作贊禮,蔡琰任正賓,二姐曹憲作贊者,有司一人,執事、擯者若干。

卯時末,迎賓就位,鄴城各望族女眷皆至,主賓各自落座。

辰時整,卞夫人起身致辭開禮,朗聲長吟:

“曹纓,入席行笄禮——”

朱門張,玉簾開,晨曦入。二姐曹憲先出,以盥洗手,於西階就位,我則以笄者身份出屋,輕盈步履,行至中庭。先面南,向觀禮賓客行揖禮,後入竹蓆,西向跪坐。曹憲持桃木梳為我梳頭罷,將木梳置於席南。

南向坐的蔡琰起身,東向坐的卞夫人起身相陪。蔡琰於東階下盥洗雙手,以潔帕拭乾,與卞夫人相互揖讓後,各自歸席。

我小心起身,轉身向東正坐。旁有執事三人,各持一托盤,分別奉上發笄、髮簪、釵冠。蔡琰起身來到我的跟前,高聲吟頌祝辭曰: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

她跪坐於席,為我綰髮加笄,然後便起身回了原位。曹憲替我象徵性地正笄罷,我直起身子,面向諸賓。

此刻,那支碧綠的青蓮玉簪,正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賓者莫不作揖祝賀。

我回到東廂,曹憲從有司手中取過舊衣,為我換上與發笄相配的素衣襦裙。我著此裙出房,向西席的卞夫人行正規拜禮。

“一拜,謝阿母阿翁養育之德——”

我東向正坐,蔡琰再洗手,從執事手中接過髮釵,來到我面前,高聲吟頌祝辭曰

“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

曹憲為我卸去發笄,蔡琰跪坐,為我簪上髮釵,然後起身復位。曹憲幫我象徵性地正髮釵,賓者向我作揖。我再次折返東廂,曹憲取衣協助,為我換上與髮釵相配的曲裾深衣。

我著深衣而出,向來賓展示。然後向北席的蔡琰,行正規拜禮。

“二拜,謝蔡夫人教導女學之恩——”

我東向正坐,蔡琰再洗手,從執事手中接過釵冠,來到我面前,高聲吟頌祝辭曰

“以歲之正,以月之令,鹹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曹憲為我卸去髮釵,蔡琰跪坐,為我加釵冠,然後起身復位。曹憲幫我象徵性地正冠,賓者向我作揖。我再復折返東廂,曹憲取衣協助,為我換上與釵冠相配套的大袖長裙禮服。

終於,我著大袖禮服、頭戴釵冠出房,向來賓展示。面向南面諸賓,行正規拜禮。

“三拜,敬諸蒞臨來賓,蒙此榮光,小子之幸——”。

諸賓齊齊拂袖還禮。

擯者撤去笄禮的陳設,在西階之位擺好醴酒之席。蔡琰揖禮,請我入席,我站到席的西側,面南而立。

蔡琰面西,曹憲奉上酒,我轉身向北,蔡琰接過醴酒,行至我席前,念祝辭曰

“甘醴惟厚,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

我行拜禮,接過醴酒。蔡琰回拜。我入席跪坐,將酒撒些在地上作祭,然後持酒樽,象徵性沾唇,再將其置於几上。有司奉上飯,我雙手接過,象徵性地吃了些。我對著正賓再拜,蔡琰答拜。

起身離席,立於西階東面,我面朝南。

蔡琰起身,向東而立。卞夫人起身,向西而立。蔡琰為我取字,念祝辭曰

“禮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假,永受保之,曰子嚶。”

我即刻答曰“子嚶雖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我再向正賓行揖禮,蔡琰回禮復位。

我跪於卞夫人面前,卞夫人深情教誨:“汝少孤流離,幸賴神佑,還歸士門,後轉宗曹氏,祗若期年。今汝年已十五,謹當從容,行依婦則,待字閨中,毋忘府訓。”

我伏首靜心聆聽,對卞夫人行拜禮,答話曰“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最後,我分別向在場的所有參禮者行揖禮以示感謝。我立於禮臺中央,依次對正賓、觀客、樂師、有司、贊者、卞夫人作揖行禮,眾人微微點頭作禮。

三拜三加,飲酒聆訓,樂畢禮成。

眾人皆賀,卞夫人攜我手,復行揖禮,致謝來賓。

笑眼盈盈下,按捺不住的心潮翻湧:我崔纓,在這個世界,自今日起,正式成年了。待字閨中?走漢代女子舊路?不可能的。

我望向府牆外的萬里晴空,眼中愈發增添堅定之色。

仲夏的日光十分刺眼,然而司空府東院卻很是熱鬧。府中侍婢早將最北端的兩個相鄰小院打掃得乾乾淨淨,或修整草木,或張掛席幔。這是因為我與曹植皆年過十五,故而分出小院讓我們兩個各自別居。

我那小院是我特意挑選的:臨著東面的廣德門大街,登上閣樓便可望見街巷民風,登上西樓,還有西園的北林片片,足以極目遠眺;院外種著一棵石榴樹,院內前庭,左端是一塊田圃,右端挖了一處沚地,中間高地種了一株桃樹,水很清,沒有一條小魚,只有些許浮萍;中庭鑿了一口井,井邊栽著一棵年代久遠的棗樹,棗樹後面緊跟著一棵略矮的梅子樹,梅子樹下又有一張灰藍色的石案,石案上落了幾片樹葉,有棗樹的,也有梅子樹的,在陽光的照耀下像幾塊玉片;後院荒蕪,卻種著十分雅緻的玉蘭。

聽人說,這院落原是袁宅某房女眷的舊院,本已敗落蕭條,草木叢生,當拆了重建,可我偏覺著這樣的地方幽靜,於是同卞夫人說了許多好話,才得了應允當作待閨之院。其他兄弟姐妹的院子都在南端安置,曹植偏也說因治學求僻靜,要與我鄰在一處,後來我常常見他自北門偷偷溜出府去,方知他是為了便捷與朋友玩樂。內院與外宅間有隔牆,更有府兵把守,倒是十分安全,卻不知曹植何時與北門的守衛交情甚好的。

笄禮過去並無幾個時辰,我卻毫不顧忌地穿著曲裾,抓著鐵鋤與小鏟,和思蕙有說有笑,一同在前庭花圃翻土,這身衣服真是麻煩極了,我遂擼起袖子捲了個結。正當我蹲下,精心思量著種些什麼花草時,忽然有人從背後拍了我一下。

“阿纓,快隨我來——”

原是曹植那傢伙。

他剛說完,見著了我的臉,便噗嗤笑了:“好妹妹,笄禮方畢,你便玩泥巴為樂,也不怕阿母責罰於你!你瞧你這臉!”

我雙手都是泥巴,自然知曉臉上何狀,笑道:“這黃土的顏色,不正與我膚色相配?要不,你也來點?”

“快別鬧了,走,我帶你去看一處極美的景緻!”曹植抓起我的手臂就往院外跑。

“慢些,慢些!你要帶我去哪兒?”

“到了就曉得了唄!”

這個曹植,魯莽地衝撞了好幾個府侍,興沖沖地拉我進了他新居的小院,拽得我的手生疼,我便沒好氣地喊道:“院裡還有事兒呢,你若是要我幫忙,可真是尋錯人啦!”

可下一刻他便停了下來,浮現在眼前的景觀更令我再說不出一句抱怨的話。

那是一處被假山環繞下新掘的池沼,曲曲折折,深深淺淺,大片的荷葉與蓮花覆於其上,錯落有致。還有幾處水中高地,上面長滿了野草。午後的驕陽,熱烈地與泛著漣漪的池水共舞,雖將刺眼的光芒折入人眼,卻愈發襯得綠葉亭亭、蓮朵嫋娜,好似無名的水草都閃著金光一般,實在絢爛奪目。

至於碧荷間開著的紅蓮,則更是鮮妍了。夏風微微,送來縷縷荷花清香,令人神清氣爽。目光所及,盡是清麗之景。我沉浸在這片盛夏旖旎風光中,忽然覺著,這份美麗,才是曹植贈給我,最好的成人之禮。

“阿纓,以此景作題,你能背出幾章《詩經》,嗯?”曹植不懷好意地笑道。

“簡單啊,”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

曹植笑得前俯後仰:“哎呦喂,笄禮剛過,你便意亂情迷,思念著未來的郎君了?”

我聞言一激靈,曉得又被戲耍了,立刻反唇相譏: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我邊說邊笑,用手指著曹植。

啊,山上有茂盛的扶蘇,池裡有清美的荷花。我不曾見到美男子子都啊,偏偏遇見你這個小狂徒。

“咳咳——”曹植作假咳狀,話鋒一轉,“還是《楚辭》之花更雅,我先來,‘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接——”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爛熟於心的高中課文我張口便來。

“坐堂伏檻,臨曲池些。芙蓉始發,雜芰荷些。紫莖屏風,文緣波些。”

“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

“竦芳柯以從風,奮纖枝之璀璨。其始榮也,皦若夜光尋扶桑。其揚輝也,晃若九陽出暘谷。”

“慢著——”我覺得此句有些耳熟,打斷道,“《楚辭》裡有這句麼?曹子建,我讀書少,你莫要唬我。”

曹植抱臂,得意洋洋:“你當然不曾聽過,因為這句是我現作的。”

我瞬間哭笑不得,明白他曹植將來作《芙蓉賦》時會將此句加入。

“吾子才思敏捷,行詩作賦,如有神助,天賦非凡,今日見識,佩服佩服。”

曹植聽我拍馬屁還挺高興,他甚至雙手叉腰,非要我再背出幾句別的荷花相關的詩。

我故作思量,搖頭晃腦笑道:“並非我打擊你,只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這兒啊,還真認識一位姓周的名士,他寫了篇極好的文章,名曰《愛蓮說》,比你剛才幾句還驚豔呢……”

“周姓?”曹植敏銳地問道,“廬江人士?”

他還對各州郡士族名姓瞭如指掌。

“啊,不是……相傳其乃春秋宋人,嘗與二友共遊楚地,見水中芙蕖,心有戀然,故作辭曰: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我自覺失言,佯裝淡定,接著念“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曹植頻頻點頭,斂起方才的輕狂之色,認真細品起來。這時,他嚴肅的態度簡直與方才嬉鬧時判若兩人,於是我只好在旁靜靜等待著。

這首來自八百多年後的《愛蓮說》,於爾潔明心志,可有所啟迪?

只聽曹植反覆咀嚼文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說得真好啊!蓮花,真乃百卉之君子!”

曹植轉頭疑惑:“楚地人傑地靈,得此佳篇不足為怪,只是,所謂‘陶淵明’,乃為何公?我怎的從未在典籍中聽過此人?”

我哈哈地假笑著,連忙掩飾著說道:“這……晉陶淵明嘛,他許是春秋時晉國一隱士,或效仿采薇而食之伯夷叔齊?哦,我也記不太清了……碑石之跡,年久漫滅亦是常有之事;況卷帙浩繁之古籍乎?”

曹植沉默了,若有所思。

然而很快,他便信心十足地說道:“此文之意,吾已盡得,君子如玉如蓮,吾今後,定也要作此絕妙之文。”

我“撲哧”一聲笑了:“你可真真有趣,這番反應,倒令我又想起一人。他也似你這般自信質然,即便傾慕他人之才,卻永不妄自菲薄,永不服輸!”

“哦?”

“據說此人來自蜀地,姓李名白,字太白。”

“太白?白帝子?”曹植眼睛一眯,嘴角輕揚,“我也認識一位漢人,姓劉名黃,字熒惑。”

劉氏炎漢,尚土德,火生土,尚黃色,火星古名“熒惑”,金星古名“太白”。

看著他澄亮的眼睛,我又惱又覺得好笑:“哎呀,我並非與你耍笑,果真有此人啦!不過山川阻遠,音訊難傳罷了。你若不信,他有一句極好的寫蓮的詩,你姑且聽著——”

“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曹植眼珠一轉,抿嘴一笑,微微頷首,並不言語。

“嘿!你難道不相信嗎?”我起了興致,故意激他道,“他確是這天底下了不得的才士!世人稱其為‘謫仙’,謂其妙筆生花,若仙人轉世。”

曹植依舊笑而不語,還低頭悠閒地拾了幾顆碎石往池中擲去。

“喂!我與你說話呢,”我湊了前去,嘿嘿笑著,繼續試探他道,“我曉得,平空說出一位才子,不如四世三公之子那般天下聞名,你是斷斷不會相信的——”

“即便信了,又能如何?”曹植打斷我的話,認真問道,“阿纓說這李太白,人稱‘詩仙’,然我更喜作賦,緣何與旁人比,庸人自擾?”

“那你……可欲作‘賦仙’?”

“神仙事,欺人耳,我曹子建何圖此虛名?”曹植甩袖朗笑,悠然自得地坐在池沼岸邊的草坪上。

我咬唇輕笑,在他身側坐下:“其實吧,這李太白也跟你一樣,極愛芙蓉哦,他有一號,名曰‘青蓮居士’。”

“嗯,取的好。”

我四處張望,打量了一番曹植的新居,忽而笑道:“君子房舍,必有雅名,依我看,你新院栽種了諸多荷花,莫若取名便喚‘青蓮院’?”

曹植白了我一眼:“我自有名,何必沾他人光彩?”繼而以手托腮,驕傲道,“莫若‘朱華’二字,深得我心。”

“哈哈哈,也好,也好聽!”

……

暢聊了半天,我起身預備回自己的小院。

“前庭植柳,屋傍栽花,你這兒可真夠別緻的……哎呀,那個那個,是什麼植物,我從來沒見過!”

“迷迭香麼?二哥院庭不遍地都是,你儘管向他要花種去。”

我眼睛又一亮,瞥見牆根一叢蘭草,驚呼道:“這種蕙蘭更罕見,你又是從哪得來的?”

曹植笑道:“那是去年父親賜我的蕙蘭花苗,羨慕我否?”

“當然當然!你可以送我一些嗎?”

“不可以,你自己院裡不是種了萱草麼?

“就兩株!真的,我真的很喜歡!”

在我軟磨硬泡下,曹植終於鬆了口,把稀有品種的蕙蘭分了我兩株。

“多謝四哥慷慨贈苗!”

雙手合十感謝曹植罷,我轉身便徒手刨土,挖了兩株蕙蘭出來,連泥帶土塞了一株到曹植手上,要他一塊幫忙帶回院中去。

“你——”

曹植被我野蠻行徑氣笑了:“好妹妹,你可真是個機靈鬼,你這一挖,真將我院裡長勢最佳的兩株綠植挑走了。”

“怎的,你想反悔?君子一言可是駟馬難追哦。”

曹植露出了無奈的笑,仍挽袖幫我,跟著我回到了隔壁小院。

“後庭有玉蘭,前庭有蕙蘭。哈哈,你有你清水芙蓉的朱華館,我崔纓今後也有香溢滿園的‘蕙蘭院’嘍!”

“蕙蘭不是你貼身女侍的名號嗎?你取這名不平白落人口舌?依我看,不若‘紉秋蘭為佩’之‘秋蘭院’。”

我不以為然,也學著他傲嬌的姿態道:“不,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偏要叫它‘蕙蘭院!”

在前庭移種蘭草十分順利,泥土被我們翻得鬆軟,我時不時抹了些泥巴在曹植臉上,惱得曹植也放下公子的架子,只管揪我小辮,還抓泥裡的小蟲來唬我,氣氛頗為愉快。

“你太壞了!簡直就是屬峨眉山猴子的!”

“初平三年,是屬猴兒呀,你不也是嗎?”曹植一本正經地說。

真想擰一擰那張故作純真無邪的笑臉!

……

玩笑了許久,玩累了,蕙蘭也移植好了。我拈了一根樹枝,在泥地裡一筆一畫,寫下端正的四個隸體字:

“滋蘭樹蕙——”曹植逐字念。

“其實,你知道嗎,我最愛讀屈子《離騷》那句‘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了,每當讀起這句話時,我都會想起《孟子˙盡心上》的‘三樂’說。”

“君子三樂?”

“沒錯!”我眼中盈滿了希望,“‘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二樂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我自幼失了雙親,一樂已殘,二樂貫之終生,三樂,乃吾夙願矣!”

曹植笑:“聽你這話,莫不是有從業教書之心?”

“正是如此了!”我愈發肯定自己心中所想,激動地跟曹植分享道,“子建,豈不聞‘孔子杏壇,三千弟子賢者七十二’乎?我雖不才,卻比尋常女子多認得幾個字,我可不願庸庸碌碌,虛度此生!”

想那前世時我學的便是師範專業,在古代運用後世系統的教學理論,聽起來,可真是又刺激又蠻有意義呢!對啊,倘若我並不能改變什麼歷史,就此好好修習學問,將來在這個世界從事教書育人之業,也不枉重生一場,也算了卻前世未盡之願了。

我越想越興奮,彷彿立刻就能當上這時代的女夫子。

“可是啊,傻妹妹,哪有女兒家作教書先生的?”

“從前沒有,自我伊始,便有了呀!”我斬釘截鐵地說。

“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有教無類,我崔纓日後,不單想教‘英才’,更要教資質平常者……不對不對,我要在鄴城辦一書館,專教城中貧苦人家的孩童!這個世界有多少至孝至良的小孩兒,沒有你我一般的好運生在富貴人家,不能讀孔孟聖賢之書,不能一覽古今詩詞歌賦啊!”

霎時,似有一幅恬靜的田園草堂授業圖,就在我面前徐徐展開。

曹植緘默不語,只向我投來複雜的眼神,我和他對視,更是暗暗心想:

眼前此人,名中有一“植”字,固有培育教化之意,他將來成為了千古流芳的大詩人,也確實築起了一座‘杏壇’。“十年樹木百年樹人”,千百年來,曹植其人其文,給予了多少文人墨客惠風春雨。而今,我向他索取此蕙蘭之苗,此誠感念其前世予我教化之恩,欲廣植智根慧苗,往人間播撒雨露,為貧苦求學之子撐起一棵遮蔽風雨之樹,呵護庭前花圃中幼蘭也。

封土後,我提著甕罐,給新苗澆水,忽而憶起昨日閨中蔡琰教我成年之事。久蹲於地,又頂著灼灼日光,我有些精神恍惚,思緒翻飛。

抬頭望,院外那棵新植的石榴樹,庭庭如蓋,日光自枝葉縫隙穿過,越過高牆,灑落在前庭。在斑駁的樹影下,那端正的四個隸體字,彷彿也隨風搖曳起來。

“起風了?會下雨嗎?”

“不會,夏日北風起即雨,西南風則晴,雲向西南浮動則將雨。”

“哈哈,沒想到你還懂天象呢。”

笄禮後數個時辰,此刻始覺悲涼之感,悵然若失。

年逾十五,祿心重重而一事無成,前世自毀中學學業,今者又憊於人事交際,日日溺於舊書旖旎風光,夜夜耽於世間綺麗聲色,學既無成,聵聵而見欺神仙,不亦悲夫?成人在即,不知將為人師,不知將為人妻,不知將為人母,不知韶華易逝、老冉冉之將至,抱病空餘嘆息音,殆矣。

念及生平所遇之男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巾幗,誠不若彼鬚眉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

孟軻雲,君子有三樂,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細忖度之,予竟無一樂,究何以厚顏苟活於世?蓋名利為累,親友羈絆,心存不甘,如揹負泰山耳。

世其美麗,美則美矣,未盡善也,美樂令我耳聾,美色令我目盲,美人令我心發狂。愛恨教我心悴,責擔教我心焦。思嗣宗之窮哭,懼親朋之我笑。日日飫甘饜肥,入此自暴自棄者流,萬般掙扎求生而不得。若嘔心痛血以死,則背父母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此亦今生之大罪矣。

我鄭重其事地看著曹植,對他說道:“我生來便是高山,我非人間蠹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