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溫,失溫!
沈星從值班室的垃圾桶裡翻出兩個咖啡空瓶,又把桌面上剩餘一半的汽水一併倒空。三個瓶子,不夠。她衝回大廳裡,三言兩語對稀稀落落的患者講清楚情況,有些等待的人便開始翻找自已的揹包,一對青年小情侶乾脆把完全沒擰開的果汁也遞了過來。
“救人要緊。”青年也很急切。
沈星抱著六個瓶子,一步兩階往樓上跑。走廊太黑了,夜晚的三樓沒有燈,之前她從不會半夜到三樓來接水。她開啟手電筒,在一邊的牆上看到了開關,拍開後遠處一盞燈亮了起來,不夠亮,但她沒空尋找其他開關,繼續往開水間跑去。
開水很快把瓶子燙變了型,沈星不得不兌些冷的,不然一定會燙傷。
她餘光瞥見門口有一個影子閃了過去,但她沒功夫去想是保安還是什麼人。
奧瑞塔出意外的時間太微妙了。
麥猜和秦振鷺到底產生了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以至於秦振鷺要下這樣的死手?
同時,她產生了更恐怖的推斷。
奧瑞塔被人發現了,那麥猜呢?
……麥猜,會不會還在那條河裡?
她心亂如麻,抱著六瓶溫熱的水又往回跑。毯子一定還沒申請到,現在要做的,就是爭分奪秒地復溫——
她忽然看到身前的地面出現了一個很長的陰影。
她下意識回了一下頭。
她呼救也沒來得及,她看到一個戴著黑色口罩和鴨舌帽的男人,全身漆黑,包裹得嚴嚴實實。看體型不像邢斌,邢斌要更高一些。而她回頭的同時,這人已經衝她撲了過來。
她懷裡緊抱著那幾瓶熱水,她還在反應的功夫,下一秒那人盡全力將她向後一推,她趔趄一下靠在了三樓的欄杆上,而還沒來得及呼救,再一下她徹底失去了平衡。
她驚叫一聲。
墜落太快了。
她只感到一陣失重,本能伸手想撐一下自已的身體,隨後聽到“砰”一聲巨響,之後世界便歸於一片完全的寧靜。
她四肢徹底不能動彈了,她只能張開嘴,但無法說話,胸悶得很厲害。
這裡沒有人。
有沒有人聽到?有沒有人來?
那些水瓶散落著,有些摔破了,水灑了出來,潑濺一地,但她現在不確定自已身上有沒有溼。
反胃的感覺比疼痛來得早,她乾嘔了幾下,嘴裡全是血腥味,她好像掉下來的時候咬到了舌頭。聽覺慢慢恢復了,不知是不是錯覺,樓上那個人好像在往下跑,衝著她奔過來,腳步越來越近了。
救命。求生本能讓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她想掙扎,但趴在地上,只能微弱地移動視線方向左手的手指,右手垂在另一邊大概腰際的位置,根本不聽使喚,她還是不能發音。
救命,救救我——
疼痛如同海嘯開始吞噬她,她動彈不得,一時分不清自已到底傷在哪裡,現在只覺得全身沒有一處不疼。
“沈醫生!!”
她聽到女人的驚叫聲,張米米正從走廊盡頭衝她奔過來。
救命……
張米米一邊跑一邊呼喊,兩個護士也跟著張米米一起跑過來。三個人手忙腳亂想把她攙扶起來,攙了兩下又很快發現沈星不是摔倒,而很可能是從高處掉落,不能拖抱,兩個護士便又跑回去推平車拿擔架。張米米蹲在她身邊,手覆著她的胳膊,眉頭緊緊皺在一起,神情有些無措。
生命危險的警報暫時解除,她稍稍安心下來,但另一種懷疑又迅速地擠進了她的大腦裡。
張米米,不是應該在搶救嗎,為什麼會出來……
她已經沒精神掩飾,盡全力簡短地說出自已想問的話。
“你,怎麼在這。”
說話讓她嗆了血,無法控制地咳嗽起來,而咳嗽牽動全身,讓她越發地疼痛,以至於抖個不停不能再說話,胸悶越來越重,張米米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然而,其他的,草灰蛇線般的細碎證據又不斷從她的腦海裡浮出——
水龍頭壞了,監控壞了。
沒有復溫毯。
那個人一定已經在樓上等了她很多天,賭她會獨自到樓上來,賭這一刻……
張米米試圖阻攔她不要去。
張米米第一個趕過來。
然而張米米也沒有對她說更多。
張米米,到底知道多少,又到底是哪一邊的人?
可這些天裡如果沒有溺水的人又會怎麼樣?這場溺水會不會有一箭雙鵰的意味,會不會也是對她的一場圍獵?
不能想了,她也無法想下去。她被移到擔架上了,又放在平車上,不知道往哪個方向推。她看不到張米米了,七嘴八舌的問話和輪子顛簸的滾動聲讓她頭痛得快要炸開,她又想咳嗽。她想說她很難受,需要安靜地躺一會兒,但是根本不能說話。
“推去做檢查,快,快。”她聽到張米米強作鎮定地指揮,“氧氣袋也接起來!”
還是太落後了。她莫名想到此時無關緊要的事,如果是在本部或者西院區,直接戴透鏡掃一遍,就能很方便看到創傷位置……如果她這次受傷能讓本部給北院二部配幾架透鏡,也算一個不錯的結果。
車輪一路顛簸得厲害,那些人搬著她扯著她往透視機器上轉移的時候,她已經清醒了許多,也能明顯感知道自已哪裡在痛。
右手,右髖,以及右側的胸壁。
她躺在那裡,顫巍巍抬起自已的右胳膊放到眼前。
她白服的袖子已經被血染到了肘關節,右手以一種詭異的角度向內側一邊折著,手指完全不能移動分毫。袖子蓋著,她看不到傷口在哪,但只要她想動一動,劇烈的疼痛便從畸形的手腕傳來。
為什麼不能動。
這是不是她的手?她是不是看錯了?
她下意識再抬起左手,扯弄右邊的袖口。
一點點皮外傷吧,是不是?
一定只是擦破小動脈了,不會有大事。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放下,先放下,冷靜點,手我看到了。沈醫生,你還哪裡疼?”
“手,我的——”她語無倫次,又咳嗽起來。
“沒關係,不說話了,我全掃掉。”操作員當機立斷阻止沈星,“沈醫生你別亂動!”
*
沈星躺在搶救室裡,聽著北院二部骨科的值班醫生和她交代手術事宜,但左耳進右耳出了。
自從聽到那句,術後很可能會影響功能,她就已經聽不下去其他任何話了。她轉頭向另一邊,盡力咬牙想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平穩,說要考慮考慮,將骨科醫生請出了簾子。
她當真被結果擊垮了大半,以至於不斷在後悔自已剛剛的選擇。
如果她聽張米米的話,剛剛沒有去,如果她在三樓的時候小心一點,甚至哪怕她掉落的時候沒有想著用手去撐,都不會是現在這樣……
也許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她的骨盆沒有碎,內臟也都完好,肋骨和髖骨那些骨裂都無非是靠時間去休養。但令她難以接受的,是她的右尺橈骨一併在手腕附近斷裂了,甚至因為脫位導致一截斷端插出了面板,開放性骨折。
雖然現在已經清創包紮了起來,但必須立刻手術。
張米米一瓶瓶雙氧水倒下去清創的時候,她幾近痛到再次昏厥卻也沒覺得多驚慌,甚至心存僥倖:不過是一次手術的功夫,現在的醫療水平,一個開放骨折有什麼大不了的。但這骨科醫生過來同她一通交代,她當真難以承受了。
“在哪手術都保證不了不留後遺症,我也說不好有多少機率,說了也沒意義,畢竟發生了對你來說就是百分百,你是醫生,你也懂這些。你回本部去做也可以,他們骨科確實是比我們牛皮。但你要提前問好,他們患者多,晚上未必有臺子。”
骨科醫生說得很清晰,語氣十分鬆弛,似乎試圖用“小手術”為藉口來安慰她,但話說出來只讓她感到更糟糕了。
“你放心,不會影響生活的,最常見就是,神經受損的麻木啊,精細運動受限啊這些小損傷,你正常生活一定不會有問題的,這個我可以保證。”
麻木,精細運動受限。
對別人來說也許無所謂,但對她來說無異於天塌了下來。
——這代表,她也許永遠都要告別手術檯。
也許是術前的常規告知,也許真的是會影響功能,她不是骨科專科的醫生,完全不知道機率如何,這件事上她和那些一無所知的行外人沒什麼分別。
她為什麼不是腿斷了?
張米米不如不來救她,就直接讓那個人補刀把她捅死,一了百了,這樣她就什麼也不用再擔心了。
她如果再也不能上手術檯了,這和死有什麼區別?
她一門心思學了快十年,無數的苦讀和練習,她擅長的她熱愛的,就因為摔了一跤,一切全部都要付諸東流。
她就根本不該管這些事!
這些商人之間蠅營狗苟的破事到底和她有什麼關係?她只要高高掛起根本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慕丹心把卡給她的時候她逞什麼英雄?她不是明知道嗎,以卵擊牆,引火燒身,都得粉身碎骨,都得死。她那時候就該直接報警,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什麼都不要管。
她甚至當年就不該玩遊戲,她不玩遊戲就不會認識慕丹心,一切全部都不會發生,一切都……
她想不下去了,她左手捂住自已的臉,她咬緊牙關才沒有哭出來。
值嗎?值得嗎?
到頭來誰又會知道她做了什麼,誰會在乎她還能不能重新回到手術檯去?
都是她自作聰明,都是她咎由自取——
“我說的都是真的!你們去抓她啊!”
帶哭腔的尖叫打斷了沈星的思緒,她放下手盡力偏過頭,看到有人衝進了搶救室裡,一邊跑一邊還在大喊,甚至有些淒厲。
“就是她乾的,我發毒誓!”
沈星怔怔望著,那個衝進來的金髮青年直接撲向了一邊奧瑞塔的搶救床,隨後彎下腰去背對著沈星,大概是抱住了奧瑞塔的頭。而後面的警察也跟著快步走了進來,站在離床幾步遠的位置。
那是麥猜,但和之前快樂隨性的麥猜已經判若兩人。
“你別嚇我,寶寶。”麥猜已經哭得一塌糊塗,說話顛三倒四,反反覆覆,“寶,寶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是誰?你醒醒,醒醒我們就回家了……”
“家屬不要太激動了,她插著管,不醒反而更好,醒了會嗆管,很痛苦。”張米米走近兩步勸告,“等情況更穩定一些,我們會把她轉入重症監護室裡。她誤吸相當多,之後一定會繼發肺炎肺水腫,回家是肯定不能的。家屬快去補費辦住院吧,監護室裡更方便進一步治療。”
“我還要說多少遍啊,你們怎麼不去啊,你們去啊!什麼證據證據,是不是她有錢,所以不抓她!”麥猜愣了幾秒,身體慢慢下滑,最終直接跪坐在了地上,手抓著奧瑞塔被子的一角,仰頭望著跟來的兩個警察,喘了好幾口氣,啞著嗓子再次一股腦說下去,“我再說一遍,我們主播群裡,秦振鷺,她要我們提前準備造勢材料,替她說服玩家,接受青玉門派的大改和屠門的劇情,並且在準備期間保密。我和塔塔,我們不同意,一直在粉絲群傳這件事,她警告了我們好幾次,最後就有身份不明的人直接上門威脅我們要弄死我們了,而且她還在網上抹黑我,說我和她有經濟糾紛。不是她會是誰?你們去查她呀!”
“但你也說了,那些人沒說是因為這件事,這就——”
“那還能因為什麼?你們覺得能因為什麼??”
“你冷靜些,我們已經在查了,但不排除這位女士醉酒失足的可能,不能直接就定性為謀殺。”警察語氣越發強硬,撥了撥自已肩膀上空的懸浮攝像頭轉了半個身,“已經把你帶到醫院了,我們也就撤了。”
麥猜似乎因為喊得太多,終於沒了力氣,捂著自已的頭沒有立即回話。
“等等……別走。”
沈星掙扎著開口阻攔,兩個警察轉頭望著沈星。
“就在剛剛,有人把我從三樓推了下來。我去做了檢查,還沒來得及報警。”
沈星說得不快,有些虛弱,但語氣已經恢復了果斷。
麥猜的哭泣和控訴讓她清醒了過來。
她已經是局中人了,事已至此多想無益,再想她的手也不會恢復原狀,她現在停下就是前功盡棄。
她的患者,她的老師,她的朋友……
她再回到原點選無數次,結果也會和現在相同。而現在,她必須想辦法安全回到培風那裡去,不論是不是為了更好的手術條件,她都不能留在這裡。
麥猜的話除去讓她心酸難過,還給了她一記警鐘。
——她需要回去,現在必須有人給青玉以預警,避免青玉成為下一個狂刀。讓那些醫者及早逃命,散落江湖,總好過等在荊丘任人刪除宰割。
時間流早就超過了一比四,她不需要用到手。她手術之後立即出院,應當還來得及。
她望著警察,繼續說下去。
“但現在我不方便到你們那裡去做筆錄,我現在要到市立醫院本部去,緊急手術。但是,我怕那個人會在路上繼續跟蹤報復我,我希望你們可以送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