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並沒能觸碰到慕丹心,內層那扇隔離玻璃門沒有為她開啟。

她只能站在門外,像看著博物館裡的一件展品一樣看著沉睡的人,那些監護資料穩定到甚至令她有一種錯覺:那只是一件人體模型。

再次出現的邢斌並沒讓她停留太久,和跟班一起催促她離開。離開療護院時,邢斌將手機還給了她,時間稍微晚過了和培風的約定。

她坐上邢斌黑色的車子,她坐到後排。

不由自主地,她本能開始感到恐慌,但強作鎮定。

她現在不論要不要坐邢斌的車,後果都不會有差別。邢斌會尾隨她,結局完全相同。

邢斌要送我回去。沈星開機後立刻給培風發出訊息,並和培風連線了語音,傳送了實時位置。

其他情況怎麼樣?培風打字回應很快。

他們還沒做什麼,沒有害我的證據。沈星打字感到自已的手指都不那麼好用。

“你也跟著去?”邢斌懶洋洋問自已的跟班,“大晚上的,要不你就別去了,怪折騰。”

“我怕老闆知道了罵我偷懶,我左右沒什麼事。”跟班面露難色,婉拒道。

沈星越發緊張。

邢斌是不是確定要弄死她了,但是更謹慎不想被目擊,或者試圖邀功?

但邢斌把手機還給了她,這樣推斷,邢斌很可能不會在路上動手。

“玩去?我回來接你去吃夜宵。”邢斌笑道,“我請客。”

“不不不,斌哥,我不敢,”跟班已經坐上了副駕駛,拉出安全帶又猶豫幾秒道,“要不你去玩,我送她?”

“老闆指定我去,我不好討價還價。”邢斌搖搖頭髮動車子,又對沈星開口,“直接回家嗎沈醫生?”

“我要去北院二部。”

回答幾乎不需要過腦子,直接從沈星嘴裡蹦了出來。

邢斌這句話彷彿刺了她一下,無論如何,現在她回到那個明晃晃的北院二部去,總比回到家裡安全。她甚至懷疑公寓裡可能已經藏著一個身份不明的蒙面殺手,等邢斌把她送回去,時間到了就一錘子砸碎她的腦袋。乾脆利落,不留下任何和秦氏集團有關的痕跡。

秦振鷺很可能就是這麼想的,所以讓邢斌送她,確定她一定會回家,掌握她什麼時候回家。

“怎麼,不去睡覺,還要上班?”邢斌關切似的。

“對,我有重要的事。”沈星果斷,儘量讓自已的聲音沉穩。

“可得注意身體啊,最近沈醫生很辛苦。”邢斌從後視鏡裡瞥了她一眼,嗤一聲有些嘲笑的意味,“你就放心吧,睡個好覺,老闆沒打算把你朋友怎麼樣,她一直惦記著讓他早點好起來幹活呢。”

她沒有搭腔。

“聽說沈醫生金盆洗手了?”邢斌又問,挑釁似的。

她望向窗外,仍然不回答。

車行駛得很平穩,一直都在大路上。培風沒有再發訊息,邢斌兩個人也沒繼續和她攀談。半路邢斌停車去了一趟廁所,停靠的位置也燈火通明,這令她稍稍放鬆了些。

直到到達北院二部的大門口,車裡除了車載音樂都沒有其他聲音。

“回見啊,沈醫生,”邢斌下車來,相當紳士地幫她開了車門,“我們就不送了。”

沈星頭也不回,一路走到值班室鎖上門才重新摸出手機,發現位置共享還在,但語音結束通話了。她告知培風自已的狀況,培風半晌沒有回話,過了十幾分鍾,培風的電話才打了回來。

“我剛剛看你一直沒回應,就直接去報警了,現在剛從警局出來。”培風的聲音有點發抖,分不清是緊張還是氣憤,但還是一連串把話清楚地講了出來,“但我才把墓園欺詐,利用逝者的情況講了一遍,他們就說要上報,要探討,還查了我的手機,要走了我的資訊,把通話結束通話了。他們把我單獨晾在一個屋子裡很久,最後給我的回覆只是,暫時證據不充足,但他們一定會進一步核實,感謝我的舉報。”

“怎麼……”沈星眼前一陣眩暈,慕丹心當初確實所言非虛,也許培風的報警也被當成了競爭對手的惡意舉報;而很快她又想到更要緊的事,沒有繼續糾結於此,“那卡呢?”

“他們問我有沒有證據,但我怕他們不重視,沒有說內卡那回事。”培風緩了緩,語氣變得穩當了些,“再說你,我覺得你這幾天都不要回家比較穩妥,也不要在這個節骨眼再上線。我之後找機會,把卡和裝置都送到北院二部去。”

*

時間一天天過去,沈星每天吃住都在醫院裡,乃至急診科的周主任都開始納悶,勸告沈星下了班可以回家去,不必每天都在科室。沈星用之前請了許多假來搪塞,並表示自已心甘情願在單位備班,想多學習一些新東西。

暫時沒有了遊戲卡帶的牽絆,她雖然一直沒有回家,但確實時間上鬆弛了許多。邢斌沒有再來找她的麻煩,張米米也好像對那些事一無所知,也沒有再一直黏著她聊家長裡短,最多不過是抱怨兩句一樓二樓的直飲熱水機全壞了,沒人修。

“龍頭半夜被一個醉鬼踢壞了。”張米米拿著保溫杯對她苦惱道,“我問護士長能不能找他賠錢,護士長說監控最近也壞了,根本找不到人。現在可好,打個熱水喝也要去三樓,報修怎麼也要一兩週。你還在這邊住,真不覺得麻煩嗎?晚上不安靜,洗澡也得去另一棟樓。”

“不麻煩,沒關係。”沈星連連搖頭,笑著拒絕。

她空閒的時間除去補覺,也會刷刷江湖久矣的相關訊息。慕軒的劇情仍然沒有任何更新變化,她並不知道秦振鷺最終打算怎樣處置這次事故,但根據邢斌的話推斷,慕丹心人身安全暫時尚有保障。

而江湖久矣最近火熱的新聞,是人氣主播麥猜每天都有的直播忽然停了下來,已經持續了三天。粉絲在平臺議論不止,好像麥猜和秦振鷺出現了一些合同上的利益糾紛,因此停播。

和惋惜或憤怒的粉絲不同,她發現這件事後甚至有些愉快——如果麥猜可以藉機解除合同,當真算是好事一樁。

但這份安寧還沒過幾天,她得知培風遭遇了另一件麻煩。

培風開始時不時在不同的場合見到邢斌的影子,都是一閃而過。市立醫院,回家的路上,去實驗室的路上,等等等等。

“本來我以為是巧合,但是這麼多天了,應當是故意的。他為什麼這麼快就認定我有問題,毀掉的卡也可以被檢查出來嗎?他們又為什麼推斷和我有關?”培風語氣有些焦慮,“雖然他一直沒有和我說話,但我最近也不打算回家去了,我一直和裴老師還有課題組的人在一塊。”

“未必是因為那張卡,也許他們知道那天接電話的人是你,所以多加防備。”沈星皺眉說出推測。

“其實,我在懷疑另一件事。”培風猶豫了一陣重新開口。

“什麼事?”

“秦振鷺和警局的人,會不會有什麼聯絡?”培風艱難道,“或者,是不是因為我去找了警察,他們知道了,所以……?”

培風說的話有憑有據,沈星不禁一陣膽寒。

秦振鷺的手到底有多長,伸到哪裡去了?

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的勝算就又少了幾分——即使她最終真的可以擊敗上真那個樞紐,這兩個小時,真的能勸服警察到秦振鷺的公司出警並一網打盡嗎?

她此時不能說出這一猜測,只能儘量給予培風信心。培風已經足夠焦慮疲憊,最好還是不要再給培風加碼……

“往好處想,不會的。”她篤定。

“我很擔心,而且最近有警察聯絡我了,不止一次。”培風有些頹喪,“他們就好像斷定了我手裡有什麼東西,一直話裡話外勸說我,反覆讓我注意安全,不要輕舉妄動,實在有困難就找他們。我不敢說實話,我甚至分不清他們是不是真的警察。我應該不會出什麼事,但我現在特別怕那東西會被偷,我一直貼身帶著。”

“你也千萬不要離開醫院了。”沈星越發擔憂培風,“我馬上要上班了,今晚夜班結束,明早就去找你拿東西。他們現在目光應當是從我身上換到你身上去了,我是安全的。”

培風遲疑著,沒有馬上答應。

“真的,我是安全的,他們可能覺得我沒什麼威脅,不打算管我了。”沈星篤定地勸說培風,“就明天,一大早我就去找你。”

“好,但真的……千萬當心啊。”培風聲音有些啞。

*

沈星夜班上得心猿意馬,幸運的是病人不算多,她足夠應付。

然而這份安靜,在十點鐘的時候被打破了。

急救車的聲音呼嘯而至,擔架慌慌張張抬下一個人,捏著呼吸氣囊便徑直往搶救室衝去。沈星和張米米一同趕去問,很快得知是一名溺水的患者。

“一個小姑娘,沒找到證件。老地方溺水的,一身酒味,不知道是自已跳的還是不小心,在河邊倒著,還好邊上有人看見。”急救醫生機關槍似的交代道,“不知道泡了多長時間,按壓之後心跳呼吸恢復了,但很弱,自已咳不出,血氧帶著氣囊80-82,還在掉,體溫過低。”

從擔架轉移到搶救床,護士已經拉起了隔離簾,隨後手腳麻利,飛快地剪開那些潮溼冰冷的衣物,一個勁往地上丟。張米米明顯對此很有經驗,相當沉著,連語速也沒有變快,指令十分清楚。

“老樣子,溺水那一套血都抽掉,靜脈開路兩條,心電圖做好,電擊做準備。阿雯去拿復溫毯,預熱液體,然後去收費處用無名氏開綠色通道,避免費用糾紛;我去開呼吸機,沈醫生,幫我插管,她呼吸隨時要再停。急救中心至少兩個小時不會送搶救來了,現在都以她為主。”

沈星得到指令,便去取氣管插管的箱子。她現下確實不及張米米有條不紊,她看著這場面就感到焦急,如果現在說話,她一定比那個急救醫生語速還快。

除去焦急,她確實油然而生了一種自已需要多學習鍛鍊的感慨。

然而,掀開簾子看到患者的臉的時候,沈星感到自已胸口像是被猛地擂了一拳。

她太熟悉這張臉了。

女孩相當漂亮,面色慘白看不到半點血色,妝已經全花了,像狼狽淋漓的水鬼。一頭亮粉色的長頭髮打溼得一綹一綹,還是色彩十分耀眼。

粉色奧瑞塔,她看的很多有關江湖久矣的解說都是奧瑞塔做的。

她不知道她的真實名字,但這就是奧瑞塔。

麥猜停播了。

麥猜和秦振鷺出現了一些合同上的利益糾紛。

我未婚妻特漂亮哦,是我們隔壁南波電競的解說,蠻有名。

但她暫時並沒有時間去想這些了。她迅速組裝好插管的裝置,測試管道沒有漏氣,隨後擺好體位撬開口腔,清理汙物後快速地進管。

不清醒,沒有任何抵抗,沒有任何掙扎。

導芯拔出,固定氣管插管,在位。吸痰管插進去,大量粘液和嘔吐物呼嚕嚕地被負壓抽出來。

沈星沒有馬上起身離開,而是捧著奧瑞塔冰涼的脖頸,希望能多給予一點自已的體溫。

我們要結婚啦,她還會做奶茶,會畫畫。

麥猜的聲音在沈星腦海裡縈繞不去。

她超厲害,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吸痰管拔出,呼吸機管路連線上去,血氧飽和度開始緩緩上升。

堅持一下。她盡力想全捂住那搏動微弱的動脈。

再堅持一下,很快了,復溫毯就快要拿過來——

“鹽水在預熱了,兩分鐘就好,但復溫毯壞了,米姐!”護士阿雯急匆匆高聲道,“不亮,也不熱!”

“另一個毯子呢?”給奧瑞塔抽血的護士大聲反問,“不是有兩個嗎?”

“另一個昨天剛借給重症去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她似乎看到張米米渾身震了一下,慌亂似的。

“那先弄點熱水瓶子來,要儘快復溫。”張米米很快又恢復了鎮定,雙手插進奧瑞塔的腋窩。

“稍等等,我先問問重症能不能還給我們,”阿雯又忙碌著快步離開,“一時半會兒翻不到那麼多瓶子,而且還容易燙傷。”

“命都要沒了誰管得了燙傷?”張米米抬聲表示不滿,“多裹兩層包布就不會燙傷了!”

“他們說要用三天,還不了!”抽血的護士跟著指揮,“要不你直接問問庫房值班吧,也許能找一個來!”

“我去弄熱水。”沈星鬆開手丟掉手套,掀開簾子快步往外走,“我去找找看。”

“你去幹嘛?回來!”張米米在她身後急迫地高聲喚她,隨後稍稍停頓了一下,“讓護士去找好了,沒準她們比你快!”

“值班室有瓶子,我先去弄幾個!”沈星已經跑了起來。